东北文艺复兴的昨天与今天 | 万小刀

作者蹦迪班长

春天的故事二手玫瑰乐队 - 娱乐江湖

1.

如果一座城市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么1995年的沈阳一定很悲伤。

这一年的11月12日,甲A联赛倒数第二轮,辽宁足球队坐镇沈阳五里河体育场,迎战广州太阳神。

终场前六分钟,是辽宁足球史上的至暗时刻。太阳神连进两球,2:1逆转辽宁,把昔日的“十冠王”踢到了甲B。

比赛结束,太阳神的辽宁籍主教练张京天,在胜利之后却是老泪纵横,仰天长叹:

“辽宁不该是这个结局的!不该啊!

那一刻,沈阳城里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结局的,又何止辽足。

早在这年春天,有二十七万名工人沦为“下岗大军”,还有数量更庞大的“富余职工”准备加入他们的队伍。

沈阳曾是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和技术基地。它为全国提供二十万台机床、六十万台冶金设备、两亿千伏安的变压器,还有四十万中级和高级人才。

在长达三四十年的时间里———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甚至还有80年代,单论一个城市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没有几个城市敢说能赢过沈阳。中央政府给它一元钱,它就还给中央政府三元钱。

可是,一个城市的过去越是辉煌,面对猛然来临的剧变,往往就越是狼狈。

政府手里没有留下一分钱的养老保险基金和失业保险金。当时的市长张荣茂竭尽全力,让下岗工人每月可以领到119元失业救济,或者85元最低生活保障金。

对张荣茂来说,这已是竭尽全力,可还是不能让大家满意。

他跑到沈河区那条最繁华的街道,走进劳力市场,希望在这里为他们找到出路。

结果一大群人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工人们还不明白“下岗”意味着什么,还等着政府为他们安排工作呢。

他们还在怀念自己在车间里生龙活虎的年代,还在盯着政府颁发的金灿灿奖状,还在反复盘算怎样用下岗救济金养活全家人。

时间长了,官员们喋喋不休地说的那些大道理没有人听了,电视里播的新闻没有人关注了,大堆大堆的报纸看也不看就扔掉了。

过去大半辈子的辉煌,渐渐都成了一场游戏一场梦。

1995年即将过去的时候,一个名叫毛浩的记者这样写道:

“沈阳的痛苦在于它承载了某种中国的宿命。

沈阳痛苦,但它并不孤独。整个辽宁,整个东北,都陷入到相似的痛苦之中。

曾经冒着浓烟的烟筒渐渐沉寂,曾经轰鸣作响的机器慢慢生锈。许多旧式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新建筑里,有不少是卡拉OK厅、娱乐城、洗浴中心和洗头房。

破败的、新兴的景象,就这样混杂在整个东北大地。

2.

沈阳陷入痛苦的1995年,双雪涛12岁,班宇9岁,郑执8岁。三个男孩都生活在沈阳铁西区,那里聚集着100多万国企职工。

那时,和他们同龄的东北孩子们,能享受到的物质条件说不上有多好,但精神娱乐却并不贫瘠。

黑吉辽的城镇化程度在当时领先全国,加上铁路公路网发达,改革开放带来的新鲜文化潮流在东北平原畅通无阻,奔涌在各个大城小城。

音像店、录像厅、游戏厅成群结队地涌现,有线电视的铺设速度也快过多数内陆省份。

计划经济时代,长春电影制片厂就有译制国外电影的传统。80、90年代,东三省的许多文化事业单位延续了这个喜欢睁眼看世界的习惯。

长春电影制片厂、辽宁儿童艺术剧院译制的国外动画片:《布雷斯塔警长》《聪明的一休》《百变雄狮》《魔神英雄传》《大力水手》《机动战警》《圣斗士星矢》《七龙珠》《海底小精灵》《灌篮高手》......在东北各地电视台接连上演。

《布雷斯塔警长》,长春电视台引进,长春电影制片厂配音
 
辽宁儿童艺术剧院的演员们在为《聪明的一休》配音,前排左二为给一休配音的李韫慧

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一流动画,对一代东北少年进行了最早的文艺启蒙。他们并不富足的童年,却拥有一个与现实并存的庞大精神世界。

他们当然也会听到大人们对下岗的抱怨,听到“刨锛队”的恐慌传说。

走在街头,他们还能听到街边录象厅响起的港片国语对白,听到迪厅里动次打次的嘈杂伴奏。

这些纷繁杂乱的记忆,通通驻留在东北少年的脑海里。

至于这些记忆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看得清。

3.

1995年不过是下岗大潮的序幕,自1998年到2001年,东三省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工人下岗。

其中1999年是最为惨烈的一年,有将近180万工人失去了饭碗。

为了让下岗工人振作起来,刘欢唱了一首《从头再来》。那些年,这首歌在电视台里,在街头巷尾任何有喇叭的地方回响。

几年后,赵本山导演的《马大帅》在央视开播,范伟饰演的范德彪失业后带着几个老乡一起创业,给自己打气时引用了这首歌的歌词:

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呗。

没了经济来源的工人们,当然需要鼓励,但从头再来的出路却不是打打鸡血就能找到的。

当年吴晓波去东北调研时,就听到了这样一件事:

“一户家庭夫妻下岗,生活艰辛,一日,读中学的儿子回家,说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要求穿运动鞋。家里实在拿不出买鞋的钱,吃饭期间,妻子开始抱怨丈夫没有本事,丈夫埋头吃饭,一语不发,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阳台,一跃而下。”

那年春晚,黄宏说了一句特别扎心的台词:

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然而不论工人怎么想,黄宏这个解放军总政歌舞团的领导,是不太可能下岗的。

从此,东北人民心里的小品王只可能是赵本山,再无半点可能是黄宏。

而在此三十多年前,有句口号响彻全国: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谁又能想到,光荣地成了工人以后,不仅没有领导了谁,反而成了国家的累赘?

没错,谁都知道时代要前进,总是免不了新陈代谢,总有人要承受断臂之痛。

总结原因时,有个无比正确的答案:

 

谁都没错,都是时代的需求。

但能把控时代的究竟是谁,更有能力承担痛苦的是谁,谁又能说清楚?谁又敢说清楚?

4.

1999年,有人站在最高舞台上,未经选举就主动为下岗工人们代言。有人引吭高歌,想为他们的苦涩日子灌点鸡汤。

只是少有人直接将镜头对准这些被逼近时代角落的工人,记录他们是怎么活着的,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少不等于没有,32岁的导演王兵就这么干了。

1999年年底,他单枪匹马来到铁西区,将自己的DV镜头对准了工人们,每天早上8点和他们一起上班,晚上12点甚至凌晨2点多和他们一起回家,完全融入了他们。

这一拍,就是18个月,积攒的素材足足有300小时,连工人们爆粗骂领导不管厂子死活、洗完澡一丝不挂在办公室聊天、赌钱看毛片的镜头都有,可见拍摄进行得非常自由、顺畅。

后来,他将这些素材剪辑成纪录片《铁西区》。

许多年以后,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当时的工人时,有说他们混吃等死的,有说他们只会吃大锅饭的,甚至还有说就是他们把国企搞垮的。

昔日的先锋队沦为弱势群体,不仅在经济上弱势,在道德上也要被踩进洼地。

但是在《铁西区》的镜头里,人们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在下岗之前,他们依然在破败的厂房里炼着矿,冒着生命危险维修漏着高温钢水的管道,哪怕上面没人当回事。

尽管厂子就要黄了,有位工人依然在操心,对着镜头仔细算着账:

一吨原料炼成铜的纯利润是3000元,一天能产300吨,一年就算只开工十个月,净利润也能有2个亿。但是厂子进的全是假料,炼出来的东西根本就卖不出去,能不亏吗?

可这事上面根本没人管,他更管不着。

有个工人在反思自己的前半生。他上小学时就学造反派,没好好念书。这样一个时刻紧跟时代潮流的人,最终落了个被潮流反噬的结局。

有位工人的媳妇已经下岗。两口子买了一辆倒骑驴,在菜市场卖菜为生。他和媳妇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到菜站买菜,然后推着一百多斤的菜,花七八十分钟才能走到市场,然后他再来上班,一天下来能睡4个小时就不错了。

下了岗的工人们被召集到疗养院疗养。由于常年在严重污染的环境下作业,很多工人的血液铅含量超标,必须接受注射治疗,代价是血液里的有益细胞也一并被杀死了。

一位工人在疗养院用萨克斯吹着《红星照我去战斗》

谁还不是如此的过了三十年

更多时间里,他们或严肃或调侃地聊着没有着落的未来,满面愁容,眼神黯淡,无力地等待着洪水的冲击。

年底工人们聚会,他们知道下一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但依然享受着短暂的欢乐,轮番提酒,唱着《走进新时代》。

轮到一位领导提酒时,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今日有酒今日醉。

《铁西区》分为三部,全长9个小时,王兵没有对工人们做任何摆拍,也没有给片子做任何配乐。

但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工人们的迷茫、挣扎和无助,依然被这些没有任何加工的画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代人的痛苦历史,也是共和国长子的痛苦历史。王兵评论自己的作品时,说到:

曾经有一群人,为了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们最终失败了。

《铁西区》在墨西哥、法国、日本都拿了奖,可惜的是不能在国内上映,也不能发行。

每一个人都说要铭记历史,但真铭记起来,却往往有选择性。

我们记住了东北在九·一八事变中沦陷。每年纪念日,很多人都会在社交媒体上说一句勿忘历史。

但对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苦难史,被新的宏大事业抛弃、碾压的痛苦,很多人却不愿铭记甚至回避,习惯性地说一句: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但如果连亲历者都忘记了,还能指望后来人从这些历史中找到什么经验和教训吗?

在宏大事业依然高于一切的舆论氛围里,个体被轻易抛弃的历史,真的不会循环上演吗?

5.

就在王兵拍着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工人时,有个22岁的摇滚青年,在夜幕下的哈尔滨唱着不挣钱的摇滚乐。

这个青年名叫梁龙,他给乐队起名叫二手玫瑰。搞摇滚之前,他在宾馆里干过保安。

大半个世纪前,东北作家萧红也曾在哈尔滨生活了8年,在这里深受现代文明冲击,走上文学之路。

那时的哈尔滨,一眼望去都是俄式与欧式建筑,西餐馆林立,外资企业有上千家,是远东首屈一指的国际化都市,人称“东方小巴黎”。

但不论哪个时代,哈尔滨似乎只能完成对青年们的文艺启蒙,却无法成为他们的归宿。

一年以后,梁龙第二次南下走入山海关,到北京去唱那些还无人问津的歌谣。

他在舞台上穿着大红大绿的棉袄裤衩,他的歌词总是充斥土了吧唧的俗语,所以有人说他的摇滚不过是二人转加了一把贝斯,还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

还有很多人,在他的歌里听出了时代变幻与命运无常。

2005年,管虎导演的《生存之民工》在很多东北的电视台开播。

这片在吉林松原拍摄,讲的是农民工讨钱的残酷经历,画面质感与纪录片很接近。

电视剧的最后一幕,梁龙带着二手玫瑰乐队登场,在大草原唱起新歌《生存》,后来也叫《命运》。

在这首歌里,梁龙反复吟唱,生存啊,命运啊。两句歌词之后,人们能清楚听到他的哀叹。

那是隐藏在戏谑外表下,保持克制的忧伤。每一个在生活中真正挣扎过的人,都能听出许多滋味来:

为何人让人去受罪,为何人为人去流泪。

就算心里滋味再苦,东北的文艺工作者们也不愿意用伤春悲秋的调调唱出来。

这种即便悲伤也正经不起来的美学倾向,对他们来说似乎已是根深蒂固。

那些不识真正愁滋味的小布尔乔亚们,又怎会听得明白。

6.

世纪初,梁龙的歌无人问津。但从东北走出的歌手里,却不乏火遍大江南北的大腕。

90年代闯出名堂的,有毛宁,那英,李春波,胡海泉,火风,孙楠,孙悦,付笛声,冯晓泉,水木年华,艾敬等等。

到了新世纪,雪村这个出生于哈尔滨,在北大德语系肄业的怪才,又打响了网络歌曲第一枪。

英达导演的《东北一家人》在世纪初热播。片头曲用了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片尾曲则唱到:

黑吉辽现在好极了,你来不来?

来还是走,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没有统一意见。

但无数个答案汇总成的大数据是明明白白的——黑吉辽都成了人口净流出大省。

然而东北的尴尬,在昂扬的时代主旋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新千年以后,举国欢庆的喜讯连连。光是2001年,就有北京申奥成功,国足晋级世界杯,成功入世三件大喜事,中国与世界融合的脚步越来越快。

大家忆苦思甜时,回想起共和国长子的昔日荣光。

于是在2003年,“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口号响彻全国。“复兴”二字,自此开始与东北挂钩。

不过在那几年,很多人聊起东北,会说起一个更火热的口号:

出了山海关,有事找本山。

这一年4月,赵本山在构建喜剧帝国的长征路上,迈出关键一步。

他带着一批二人转演员在沈阳大舞台剧场进行专场演出,并将剧场改名为“刘老根大舞台”。

小品之王通过电视积攒的影响力,迅速渗透到现实。赵本山成了东北文化的名片,甚至是东北的名片。

戏外的他,经济地位早已和普通老百姓不在一个阶层。他买过私人飞机,给蚁力神拍过广告,为此没少被人骂。

但是这个幼年成了孤儿,跟着叔叔在街头卖过艺,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人,始终拥有和普通老百姓共情的能力。

观众们很难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他留下的一些作品,证明他确实有过成为人民艺术家的追求。

在他导演的《马大帅》里,他把进城农民尝过的苦,几乎都演了一遍:

被小偷摸了钱包,装瞎子拉二胡讨钱为生,遭遇城管驱逐,被警察当成造假钞的拘留,在饭店里洗盘子,在澡堂里搓澡,去工地里搬砖,住不起旅馆只能在火车站里过夜。

为了给媳妇看病,他替有钱人哭丧,充当富二代拳击手的人肉沙包,帮老板们讨债。为了生存,他拼尽全力。

但不论遭受怎样的挫折,他始终没有被打趴下,还能开导落魄的有钱人,对他说你得支棱起来。

在《落叶归根》里,他演的农民工背着工友尸体,奔走了一千多里地把他送到老家安葬,一路尝尽酸甜苦辣。

最为动人的一段戏,是他坐在运水泥的工程车上,看着公路两旁的辽阔风景,高兴得张开双臂,放声朗诵从小学生那里学来的课文:

如果我的祖国是一条大路,我就是一辆汽车,我跑啊跑,我多快乐。 

如果我的祖国是一棵大树,我就是一片树叶,我摇啊摇,我多快乐。

赵本山演的这两个穷人有小心机有小缺点,但总会在某个时刻,让人觉得他们活得特有尊严,特别浪漫。

2011年以后,赵本山再也没有上过春晚。那些辉煌、那些争议都已是昨天的故事,渐渐烟消云散,但东北人民没有忘记他,年轻人甚至继续对他的作品进行着二次开发。

在聚集着大量90后甚至00后的B站,他是让改革春风春吹翻全网的念诗之王,他是能够成功话疗小丑的心理医师,他拍的电视剧与港片碰撞成了东北蒸汽波。

他的作品依然生机勃勃,上不了春晚又如何呢?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不是没有原因的。

7.

也是在2003年,长春有个名叫董宝石的高中生,在网吧里听到了刚刚兴起的中国嘻哈。隐藏、竹游人、功夫、黑棒这些组合的作品,他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

董宝石喜欢音乐,有同学想拉他一起搞摇滚乐队。他虽然会写歌,但什么乐器都不会,索性搞了一个嘻哈组合,起名叫右翼党。每天写歌、玩滑板、涂鸦。

在崇拜体制的东北,董宝石干的这些事有一个统称:扯犊子

振兴东北的口号喊了十几年后,老工业基地到底能不能复兴,很多人已经没有兴趣再扯了。

社交媒体里但凡与东北有关的话题,总有人像个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

 

东北重工业烧烤,轻工业喊麦。

关注东北的人,当然知道他们创造的流行文化远远不止有喊麦。

这几年原创音乐很颓,但东北却有李健、梁博、毛不易这些还在认真写歌,能拿得出像样作品的人。

但真正让全国人民注意到这一点的,却是当年在长春网吧里听嘻哈的那个高中生。

2019年,董宝石推出单曲《野狼Disco》,每句歌词几乎都能让人想起90年代的流行文化。此歌一出,迅速成为年度最火神曲。

与《野狼Disco》一起蹿红的,还有“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概念。

身为“东北文艺复兴”两个重要人物,梁龙和董宝石在2019年一起参加了《吐槽大会》。

董宝石说梁龙是自己音乐道路上的引路人: 
龙哥是我音乐道路上的灯塔,指引我前行,你看我龙哥平时演唱会上穿的花花绿绿的,那绝对不是一般的灯塔,那是红绿灯。
 
我们这些后辈就在后边看,路上远远望去,唉呀妈呀,摇滚的尽头就是这玩意啊,拉倒,赶紧变道吧老铁,当时我就决定我搞说唱了。
下场之前,他说从红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过气的:
估计差不多了,也就剩两个月吧。这两个月我尽情蹦跶,多露露脸,该吃吃该喝喝,同时多看看直播,跟我们佳琪哥学学销售,没准哪一天我又回去卖水龙头......
希望在将来,大家还会偶尔在想起《野狼Disco》的时候,可以说一句,这是我老舅的作品。
也许是身边楼起楼塌的事情太多了吧,董宝石这些话,一夜成名的小少年很难说得出来。
轮到梁龙登场时,他先自嘲自己穿搭是“红棉袄、绿棉裤、东北大花布,二手时尚三要素”,然后回击董宝石:
宝石说他要振兴东北文化,什么文艺复兴——就一首歌振兴啊?东北就差这一首歌被振兴啊?
然后他说我是他的引路人。我哐哐哐哐在前边跑,我走着,你跟着,我一回头,你把东北文化振兴了,咋的,我踩踏的?

话音一落,董宝石笑得不能自已。

8.

东北文艺复兴能成为一个话题,当然不只是因为一首《野狼Disco》。

2019年2月,易烊千玺在自己的Instagram上晒了班宇的《冬泳》。此后,这部短篇小说集一再加印,到9月时已经印了6版。

《冬泳》浮出水面后,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在严肃文学凋敝的当下,东北却在这几年涌现了一批青年作家,再一次形成了“东北作家群”

早在2016年,双雪涛的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就入围台北文学奖,并斩获多个重要奖项;成名更早的郑执,在2018年写了短篇小说《仙症》,被人称为“东北魔幻现实”。

双雪涛

当年的三个铁西区80后男孩,如今都成了青年作家。

铁西区的很多记忆,在他们脑海里历经二十多年依然挥之不去。

年过三十的他们,活到了父辈当年的岁数后,能把那些人那些事看得更清楚,最终成了他们作品的一部分。

在2019年走红的东北“文化人”,还有主播老四。

在他自导自演的视频里,老四一个人“扮演全世界”,演绎东北的酒桌文化、家庭日常、亲戚邻里,把人看得前仰后合,数以百万计的粉丝每天都在视频下面留言催更。

老四加上班宇、董宝石,被人半认真半调侃地评选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

一场无组织无口号的“文艺复兴”,就这样诞生了旗帜型的人物。

 

然而很多人听完《野狼 Disco》之后,说它不过是又一首速生速朽的洗脑神曲。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更是一个伪命题。

复兴必然要有一个过去的参照,比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指向的是古希腊古罗马,而近三十年东北输出的文化,多是供人一笑,带着苞米碴子味的小品喜剧和土味喊麦,与文艺毫不搭嘎,有什么可值得复兴的?

这些人犯了两个肤浅文青难以避免的错误。

一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本就不是什么阳春白雪。

如果把那些代表作品放到当时的时代去看,十有八九都会被高高在上的教会打成“三俗作品”。

大胆展示全裸人体的油画、壁画、雕像有多不像话就不说了,薄伽丘的《十日谈》更是个黄色笑话集,高高在上的院长需要偷情,圣洁的修女也得做爱,这成何体统?

但这些作品正是因为肯定了人的欲望,才能让当时的人挣脱神性的束缚,拥抱人文主义,结束了漫长的黑暗中世纪。

而东北文艺,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下里巴人。

9.

就像拉美文学绕不开革命一样,东北文艺也难以回避下岗大潮带来的创伤与衰退,许多作品都带着浓重的伤痕色彩。

早在双雪涛与班宇的小说出版之前,就有一批电影在诉说着东北小人物的困顿人生:张猛导演的《钢的琴》《耳朵大有福》,韩杰导演、贾樟柯监制的《树先生》,耿军导演的《锤子镰刀都休息》。

有这些“伤痕文艺”摆着,“东北文艺复兴”就不会是一个伪命题。

东北文艺复兴的意义,不是火几首歌,几部电影,几本小说。

在这些“东北伤痕文艺”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时代落水者的故事,看到这些小人物在一无所有之后的尊严时刻。

东北老工业区在半个多世纪里的历史沉浮,成为这些作品共同的背景布。

我们可以看到工人曾有过阳光灿烂的日子,身为实现祖国四化的主力军,他们的双手能创造一个世界:

《平原上的摩西》里的老李,一个人用三把扳子,装一整个发动机,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盘锦豹子》(收录于《冬泳》)里的孙旭庭,能在没有任何图纸的情况下,成功完成前苏联大型印刷机的组装。

时代洪水来临后,工厂与工人的落魄,也在他们的作品里展现。

双雪涛在《平原上的摩西》里提到一位下岗女工,到广场摆摊卖鸡蛋。结果城管一来,摊直接被端了。

这些东北文艺工作者着墨最多的,不是控诉、发泄,而是记录这些时代落水者的尊严。

哪怕那尊严的时刻只有一瞬间,哪怕对改变自己的生活毫无用处,哪怕曾经相信的一切早已不合时宜,他们依然选择坚守内心不容侵犯的东西。

《耳朵大有福》中的模范职工王抗美,退休之后走向社会,面对新的潮流完全跟不上节奏。即便如此,他依然细心照顾在医院卧床多年的老伴。

《盘锦豹子》的孙旭庭,被印刷机卷掉了一条胳膊,下岗后媳妇跟着更有钱的跑了,但面对上门找前妻讨债的地痞,他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像个豹子一样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而最有仪式感的瞬间,出自电影《钢的琴》。

主角陈桂林下岗后,媳妇找了一个卖假药的跟他离了婚,要争女儿的抚养权。女儿喜欢钢琴,陈桂林买不起,于是就带着一帮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工人兄弟,回到一起奋战过的车间,打造了一台钢的琴。

当他们从时代舞台谢幕之后,主流世界在唱完一首《从头再来》后就几乎把他们给忘了。

但东北文艺工作者不接受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一代人献上一场体面盛大的、充满尊严的告别仪式。

哪怕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这是工人阶级最后的浪漫。

10.

“东北伤痕文艺”不是在2019年才开始的,但却是在2019年被更多人关注、谈论的。

为什么?也许是在2019年里,被冻着的人越来越多了吧。

一代人创造了一个时代,但是又屈服于时代,这样的黑色幽默总是轮番不停地上演着。

昨天还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员,面带笑容相信未来。但时代瞬息万变,转型总在发生,没有谁能保证那个要被优化掉的人不是自己,现实中从来没有“一个都不能少”。

贾樟柯说,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为了集体的宏大梦想,一代又一代人燃烧着自己。等到必须谢幕的时候,他们不应沦为毫无保障、毫无尊严的落水者。

当个体要保障、要尊严时,得到的答案往往是“还不到时候”。

然而宏大梦想是永远追不完的。总是让个体提高觉悟,为集体无条件换位思考的状态,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而东北文艺复兴说到底,终究还是人的复兴。

关注那些被时代痛击的人,记录他们的尊严,是这场东北文艺复兴的最大意义。

这些意义能照进现实吗?终究还是看有多少人看到了它,并愿意捍卫它。

如果没有,那所谓的复兴,终究跟那些来了又去的热点一样,散去之后皆是一场空。

作者阿午

精选留言
  • 87
    看得老子们面无表情,心内嚎啕
  • 65
    突然发现所有的幽默都来自与苦难积累出来的自嘲和豁达,东北人亦是如此
  • 36
    我想看那个9个小时的纪录片,有资源没?刀兄
    13
    作者
    就看文中提到的《钢的琴》和《民工》吧,都很不错。9 个小时的纪录片太长了,以前看过一点,还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资源很难找。
  • 28
    不知道小刀是哪里人,作为一个东北人,读完后感慨万分,东北的现状要比之前好多了……
    14
    作者
    越来越好
  • 28
    我是辽宁国企下岗的80后,文章很真实!最TMD讨厌刘欢那首从头再来!
  • 21
    曲婉婷的妈妈有没有捞钱
    15
    作者
    我们写过曲婉婷,翻翻看
  • 19
    《钢的琴》是那段历史最钢的文艺片。
  • 11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东北80后,感觉这里所说的就是昨天的事,感觉贼真实,突然想了很多很多…感谢这篇文章带我回到过去
  • 11
    好文
  • 10
    能够买下东北岛,实力可见一斑!
  • 9
    东北的复兴,关键还是人的复兴
  • 8
    共和国的长子病了,可惜他没有医保。
  • 7
    同样在东北那个纬度范围内有那么多发达国家和地区,竟然还有官员说东北发展不起来是因为太冷。以他这智商还能在高位,就注定东北选拔他的这个群体发展不了东北。更别说更大的那个舞台中央那位。
  • 6
    泪目
  • 6
    95年铁西北一路人士
  • 6
    前排!谁抢得过我!
  • 5
    前几天过来送沙发的大哥就是鞍钢下岗的,沙发很沉。
  • 5
    滚滚长江东逝水
  • 4
    时代的痕迹
  • 3
    作为东北人看的很沉重,还需奋发自强,改变观念,要勇于走出去
  • 3
    这篇选题很难很大,看得直为作者捏汗,边往下划边怕他写的完蛋了。好文章太难得了。
  • 3
    写的很到位
  • 3
    写得好!
  • 2
    虽然我在西北,70尾巴,但一样的感触……
  • 2
    “当个体要保障、要尊严时,得到的答案往往是“还不到时候”。 然而宏大梦想是永远追不完的。总是让个体提高觉悟,为集体无条件换位思考的状态,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写的真好!
  • 1
    看哭了,妈的,历史会记住的,99年下岗还是干部哪
  • 1
    贾樟柯说,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 1
    东北文艺的复兴?是真的吗?
  • 1
    这是一篇有深度的、有深情的好文,不知道还以为小刀也是东北人,太了解了,没少下功夫查资料啊!一文足以警醒世人,替东北下岗工人谢谢你!
  • 1
    都是泪啊
  •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所以东北出笑星。
  • 小刀,谢谢!
  • 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 自嘲经典
  • 我看见梁龙两字没看完文章就来评论了,可说到我喜欢的人东西了!谢谢万哥
  • 还有贾行家老师,也是东北之光。
  •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收获,这一代东北人付出的是信仰,收获的是伤感,后人不会记得太多。
  • 这种样式的我没有关注过,我之所以关注,我有同感,并重新认识东北及其当时的东北人,南下挣钱,是当时下岗家庭的无奈与被迫……工人的苦难很少有人去想过,只知道下班喝酒聚会!有些大白话不太想说,但不说又无从表达,时代是进步,进步就非要希望一群人的基本保障?提高改进是需要时间的,请不要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去实现个人的成绩……
  • 《铁西区》这纪录片真心挺好看的,每个片段都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b站上有这片子~只不过像素渣了点
  • 为了集体的宏大梦想,一代又一代人燃烧着自己。这篇比另一篇好太多了,会不会被删,收藏,没有大背景洪流,单纯的写戏子真的没啥意思
  • 查了一下,b站上有铁西区的部分视频,有5个小时。
  • 现在的东北人其实对文艺的理解还不那么深刻吧?当然,媚俗的本意在于求生,只要不是热衷于搭车趁船,一味睁眼儿说瞎话,相信时间会造就出真正反映民之疾苦的好作品。
  • 1999=2019 9这个数字的意义非常之深远
  • 我和我老公已经离开东北2年了,老公毕业之后回到东北一段时间想过稳定的生活,但是稳定不是稳定的穷着,于是带着我又逃走了!我们既没有故乡也没有远方就这么漂泊着吧,毕竟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前几天我俩还有疯狂的抢票!嗯,来回的都买完了!今年就这么过了,以后再说以后的吧!
  • 我想伤痕文学,初衷是感悟伤痛,寻觅不足,完成修复,启迪或寻找新的出路吧!!欧洲的文艺复兴是一道值得研究的深刻命题!!就题一个人~~达芬奇~~那确实是个传说和一个精灵,要比肩那个变革至少得有这么一个灵魂人物,关于这个人的成就不用我赘述,有么!!刀兄
  • 没有人,啥都没
  • 80后,经历过文章里的大半,直至远赴他乡求学,回想对比,心情岂止复杂……
  • PG ONE 东北的狠人
  • 东北文艺缺失的是文化底蕴与全民的素质,下里巴人能复兴东北文艺?笑话!怎么复兴出路在哪?其实不难!事在人为!想不想罢了。口号喊的震天响没用,得去做!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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