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贫困人口”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最早来自于网络自媒体和网民的自我调侃,后来表示“感同身受”的网友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一个新的流行词汇,并引发官媒解读。
“隐形贫困人口”的定义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指有些人看起来每天有吃有喝但实际上非常穷人”,但就如我们在《从2016的“葛优躺”到2017的“保温杯”:不同的社会热词,相同的社会问题》一文中分析的那样,每一个网络流行语背后都体现着非常共性的社会问题。
“隐形贫困人口”的概念其实与社会学、经济学、马克思主义学者们探讨很久的问题相暗合,那就是贫困人口的定义发生了变化。在西方经济学发展的进程中,新古典经济学以消费者的消费需要和消费偏好为理论基础,对西方经济学的理论体系进行了一次飞跃性的完善。同样,马克思主义学者也从消费这一段入手,力图为新社会的新问题找到答案。这方面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和他的“新穷人”理论。
我们社会在飞速地发展,诠释“穷人”这个社会的定义也必须要跟得上历史的进程,鲍曼就是分析研究了当代(也就是后现代)社会中贫穷问题:首先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由于相当长时期内的生产过剩,“生产”已经不能像资本主义发展之初那样规定社会的方方面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消费”,在美国、西欧、日本,消费占GDP的比重平均可达约70%上下,可见发达国家已经完全进入了“消费主义社会”,而在消费社会中,定义“穷人”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
传统定义的穷人是与“生产”有关的——比如收入少,比如失业者,比如为社会创造更少的价值。在消费社会,用鲍曼自己的话来定义:“消费社会里的穷人,其社会定义或者说是自我界定,首先且最重要的就是有缺陷、有欠缺、不完美和先天不足的——换言之,就是准备不够充分的消费者。”也就是说在当今社会,社会评价的高低,不在乎你为社会生产多少东西,而是要看你能为社会买多少东西、消耗多少生产剩余。消费社会需求的是消费能力和意愿,这二者无论哪一种无法满足,那么就是我们当今社会的新穷人。“新”穷人,也可以说“隐形贫困人口”的核心元素是:缺陷的消费者(flawed consumer)——面对消费社会巨大的生产过剩,这些收入水平仅够维持最基本生存需要的穷人,不能恣意购买、无法过多选择,他们辜负了这个24小时营业、购物中心林立、处处是导购小姐迷人微笑、遍地是商家促销打折的物质世界。
为了提升消费能力,绝不能让消费者休息——就像“生产年代”中的资本家竭尽所能通过加班、降低工资和福利竭力保证剩余价值最大化一样;消费社会他们则是抛出一个又一个诱饵,让消费者们不断置于一种新的诱惑之下,保持一种持续激动状态:“买XXX减XX,再多买点凑凑单啊”“快剁手啊,这是你没有尝试过的全新色号”“由XX明星代言,XX时尚设计师设计,XX时装周最火款式”……
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在其著作《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指出,在传统生产社会中,消费能力是阶级地位的体现,然而在当今社会,消费则是对下层阶级的安慰剂:“物,成为了对那些无法改变(阶级地位)个人或群体的一种补偿”。是“有缺陷的消费者们”“隐形贫困人口”一种精神上和价值上的“自我泅渡”。
所以说为什么要叫“隐形贫困人口”,因为他们首先在买买买,其次这种“买买买”已经透支了他们的消费实力,他们是被消费主义异化的产物。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分界线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就比如说,封建社会中,血统就是一个很好的阶级区分,我有这个家族的徽章,我就是比你平头老百姓高贵;但在现在社会中,我用iPhone,大资本家也用iPhone,了不起就是我用一个64G的他用一个256G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上层阶级所体现地位的东西——确切的说也就是消费品——并非成为了一种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狠一狠心剁一剁手也能达到,大不了吃几天土嘛。结果是,每个阶层的成员总是把他们上一阶层流行的生活方式作为他们礼仪上的典型,并全力争取达到这个理想的标准。他们如果在这方面没有能获得成功,其声名与自尊心就不免受损,因此他们必须力求符合这个理想的标准,至少在外貌上要做到这一点。
奢侈品就是在消费主义社会中体现“阶级身份”的代表性商品——如果真用价值和使用价值衡量,那些奢侈品并不值这个价格,它们价格的体现在于身份和地位的附加值。这也是为什么普通人要超越自己的收入能力进行消费的原因——因为狠狠心、剁剁手,就能给你一个跨越阶级的符号——而这个符号在旧社会中是不可逾越的。换句话说,当代人的消费,更多地消费在了一个附加的符号上。
消费的快乐,已经不仅仅来自于占有生活必需品的自由感,而是来自于攀升为社会主宰性群体的渴望与期待。还有什么比占有商品的能力更能证明着现代人的生存能力呢?还有什么比购物时刻所激活的豪情,更体现成功者的伟大豪情呢?消费主义就是通过乐观、快慰和自信的购物者形象,悄悄改变和塑造了人们的自我认同。
让·鲍德里亚拓展延伸了鲍曼“有缺陷的消费者”这一理论,他认为“隐形贫困人口”“新穷人”在工作中越来越感到疲惫和乏味,才使他们更愿意通过消费来寻求心理补偿。他们不停地购物、旅游、娱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固执地寄希望于在消费的帮助下找回工作中所缺失的意义和乐趣,二者注定是一场无望的自我泅渡。也因此,“隐形贫困人口”的享乐主义有一层抹不去的悲观主义色彩,是一种对固化社会自我麻痹的选择。
就像我以前文章里说的,现在的无产阶级(美其名曰白领、脑力劳动者,其实就是PPT纺织女工)真是惨,想想就可怜。自己没条件养猫养狗(时间、经济成本,家庭原因,合租等)就去关注一些宠物博主,看看萌图“云养”一番;自己找不到理想的爱情,就去追捧一些恋爱人设博主,看看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卿卿我我,也给自己打了一针麻醉剂,他们要分手了这些粉丝比本人还绝望;自己没有时间没有钱去旅游,就去关注一些旅行达人,看他们满世界拍的照片,还要咽下他们的毒鸡汤:你不出去旅游不是因为你穷,环游世界并不需要多少钱,主要是因为你没有说走就走的勇气;自己游戏打的菜,就去看游戏主播的视频,自我代入享受一下虐人的快感;自己升职加薪难如登天,就去看一些“成功学家”炮制的二手成功学,买各种提升学习技能、提升阅读技能、提升写作技能、提升人际关系(还超级贵)的课,买了如何克服拖延症的书然后因为拖延症一直没看,结果无非是在伪概念下被收割的一茬又一茬韭菜。
(这张在社交网络热传的图,就体现了当代年轻人缺乏自我价值实现的方式)
换句话说,我们无法找到真正的价值,只能找到“真正价值”的替代品。他们不能从真正的生产劳动中获得自我认同、成就感、价值感,那就只能从消费主义去找次一级的心灵寄托,这也是“隐形贫困人口”的内在动因。
2015年的“我能怎么办,我也绝望啊”,2016年的“葛优躺”“咸鱼”,与2017年的“佛系青年”“我可能XX了假X”是一脉相承的。《光明日报》还写过一篇文章批判“丧文化”,我们来看一下:
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其实并不是很想活”“漫无目的的颓废”“什么都不想干”“颓废到忧伤”,这些散发着绝望特质的话语,配上生动的“葛优瘫”“懒猫瘫”等表情包,成了新聊天形式的流行内容。从这些话里,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了某种情绪——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蹉跎岁月、找一个最省事省力的方式活着的消极情绪。这与大家对青年朝气蓬勃的一贯印象格格不入,令人费解,也令人担忧。——《光明日报: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侵蚀》
我在《生而贫穷》书中说过:“官方的媒体看问题倒是看到了,然而看到了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单靠喊几个口号,进行几轮思想教育,强迫学生背点正能量价值观,年轻人就能不“丧文化”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永远坚持唯物史观的立场,永远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关系分析问题,年轻人为什么“丧”,简单得很,工作压力过大,上升渠道渺茫,别说事业有成开创未来什么的,就连房子都买不起。人又不傻,你能看到的未来预期就这么点,努不努力差别不大,那肯定就“丧”起来了。日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一面镜子。还是那句话,当你发现努力、奋斗都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那还奋斗做什么呢?”
奋斗没有作用,还可以买买买啊。这是消费主义社会对他们的“规定性”,这也是一种社会大氛围潜移默化的洗脑:你只要跟着我们的节奏疯狂购物,那你就还不算一种完全没有价值的人。大城市中的年轻人,尤其被这种撕裂的认同感所折磨:一方面,购买力的匮乏养育了他们精打细算的购物方式;另一方面,匮乏的购买力又刺激着他们疯狂占有商品的内在欲望。简单地说,越是匮乏购买力,越是急需购物的狂喜来填补;反之,越是深深体会着购物的狂喜,也就越是深深感悟到自身购买力匮乏所带来的焦虑。
在工作状况得不到改善,甚至还越来越恶化的前提下,“隐形贫困人口”们所迷恋的消费也不会显示出任何神奇的力量。它既不能化解他们的身份焦虑,也不能抵消或补偿他们在工作中感受到的不幸。从某种意义上讲,为“双十一”和各种购物打折疯狂的我们,都是消费社会的奴隶,也是作为“隐形贫困阶级”无可奈何的选择。
然而,但是,消费真能够化解“隐形贫困人口”的身份焦虑,并为他们带来一种轻松惬意的审美化生活吗?对此所有人都不持有乐观态度。大卫·利斯曼说:“闲暇本身不能决定工作的好坏,但工作不顺可以使闲暇失去乐趣。对大多数人而言,只有工作有意义,闲暇才有意义。”在当今社会,购物已经成为一种释放情感和宣泄自我的方式,然而无论怎么掩饰或者强调自己需要购物,购物本身都已经脱离了它本来的意义,成为可以独立表达人的主体价值的形式。(《消费社会》,让·鲍德里亚)
同样的,鲍曼认为,消费社会的“消费自由”具有欺骗性,这种欺骗性表现在消费欲望主导的自由、快乐和幸福都是虚假的,更是永难满足的。消费除了自身的维持和强化外没有别的目的,消费也无需其他事物来证明其合理性,这使一切理性和激情都以满足和提升欲望为意义和最终归宿。
那么作为一个“隐形贫困人口”,该怎么办呢?很简单,活出自己的价值,抵御消费主义的异化,摆脱这种具有欺骗性的虚假快乐。要时刻提醒自己,我人生价值的规定性不是消费主义规定的,不是我赚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我之前的一篇文章《天才枪手》:“政治正确”的结局是个败笔?我不同意 讲的就是这个问题。小的时候我们背了很多名人名言,但是都用来写作文了,真正走到心里去的没有多少。但有时候这些话真的能够帮助我们走出心灵的困境,比如说: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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