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意了一下身边的朋友,发现精神处在亚健康状态的比例特别高。经常性失眠和疲惫就不用说了,焦虑、紧张、神经衰弱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甚至于更严重的抑郁、双向情感障碍的比例也不在少数。从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所有人精神状态变差都有一个很明确的时间点,就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那一两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像焦虑、抑郁、神经衰弱、双向情感障碍等精神问题会这样普遍地出现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办公室白领阶层。
以我的能力,不可能100%的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想从我的所见所想给这件事情提供一个侧面的参考。我认为,现在科技突飞猛进地发展,固然带来了生活上巨大的便利,也为新时代的无产阶级提供了新的困扰:就是即时通讯设备的大发展磨平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让人被“异化”的程度更深了。
曾经“上下班时间”就是标准的生活与工作界线的区分。而现在有了智能手机,有了笔记本电脑,有了发达便捷全面覆盖的网络,有了微信等即时通讯工具,以至于老板的一条信息,甲方的一句留言,就能让你即便十一二点躺在家里柔软而舒适的床上,也得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马克思讲资本家剥削工人靠延长劳动时间和压低工人工资,但是马克思那个时代工人下班了就是真下班了,回家里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工头要让我赶工还能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不?
而现代科技的发展,让在家工作的“软性加班”变得更为方便,曾经的“八小时工作制”竟然被生产力的发展搅得名存实亡,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讽刺。我在想为什么我身边失眠、焦虑、精神衰弱乃至抑郁、躁郁的朋友如此普遍,跟这种情况不无关系。精神需要有张有弛,需要放松,这就是劳动力的再生产。我们吃饭、睡觉、娱乐甚至发呆,都是为了第二天的工作“再生产”我们的劳动力。但是即时通讯设备频繁地打断这样的再生产过程,让我们长期处在一种精神紧张的状态,劳动力再生产被严重干扰;但是明天还要继续劳动力的使用,这就是一种恶性循环。
就上周我跟一位朋友吃饭,本来是周末其乐融融山珍海味饕餮大餐,多么优质的劳动力再生产条件,但是她就得时不时的去回工作微信,要知道这是周末哎。我留意到一个细节,每次她回老板信息的时候,另一只手都会从舒展的手掌变成紧攥的拳头,这就是神经紧张的一个表现,久而久之不焦虑才怪。我跟许多朋友聊过这个问题,有些人故意在休息时间不回老板的信息,有些人关闭微信的消息通知,有些人十点钟手机就关机,但是这种行为已经在你的潜意识里种下了种子,你故意不回老板的信息你焦虑不?你关机是不是还在暗自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是不是还要想真要有事我没及时回明天我找什么借口?是不是还要想万一我跟老板闹掰了是不是果断辞职?那我辞职了之后要找哪一份工作?就这样下去精神不出问题才怪。
其实微信还算好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即时通讯工具,成为劳动者工作的枷锁不过是一个副产品。但有一些软件就不一样了,它创造之初就是奔着枷锁去的。若以王八蛋程度而论,钉钉这个软件可以仅次于百度排名第二了。我没有用过钉钉,但从身边朋友反馈来看对这个软件全是一肚子苦水。比如签到系统,领导能看到谁是第一个走的谁是最后一个走的,于是就出现了一种“攀比式加班”的现象,谁下班了都不想第一个走,没事也就在办公室晃悠,但凡有一个人签到走了,剩下呼啦呼啦全跟着走了。这种排名竞争就是“无产阶级斗无产阶级”的典范嘛,当年血汗工厂就是这么搞的,比如排名第一的人领双份工资,倒数第一的人没有工资,把他的工资给第一了。也是世风日下啊,革命者们批判了一百多年的血汗工厂制度,尼玛现在都成了管理学经典教程了。
就如上文所说,劳动者的脑力和体力都需要休息,这是劳动力再生产的客观要求。然而科技的发展助长了剥削形式的提升,网络和即时通信软件抹平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现在劳动者们被榨取剩余价值的时间和场所已经扩展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了。钉钉在这件事情上做的尤其过分,微信收到了一条信息,你还可以缓一缓,想想怎么回,调整一下心态再进入工作状态,实在不行找个借口说我刚正洗澡呢。而钉钉那个“钉”一下的功能(只能上级钉下级,甲方钉乙方,反过来是不行的),只要你看见信息,还不一定点开软件,从锁屏提醒或横幅提醒里看见,对面这条信息就显示为“已读”,这个精神压力就更夸张了,连缓一缓的空隙都不给你。
可以看到钉钉这个企业的价值观是有问题的,它不是想着怎么通过和谐良动提高生产效率,而是想着一味地讨好老板和领导(因为他们明白用不用这个软件就是老板说了算,非常鸡贼)。老板用的是爽了,而劳动者则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参考变量,以榨干劳动者最后一丝血汗为目的。你们看它这个版本的更新日志,里面公然写着“马爸爸”如何怎样。网络语境下“爸爸”这个调侃,无非就是对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掌控一切的社会现象的一种自嘲自解。你父亲含辛茹苦养育你成人不是让你在社会上叫人“爸爸”的,而如此光明正大的写进更新日志中,钉钉工作者们奴颜屈膝的嘴脸昭然显现。
钉钉这个软件是谁设计的呢,还不是最普通的无产阶级么。很遗憾他们把聪明才智和对基层工作的了解用在了如何让资本家、以及资本家的传教士们更爽的压榨无产阶级最后一丝劳动力上。宛如当年领鬼子进村的汉奸:“太君,这边走,这路我熟!”
我之前有一条吐槽钉钉的微博,被阿里投诉“侵犯名誉权”而被删除:
这就让我很生气了,所以我不但又写了这篇长文章,我还要把钉钉作为素材写进论文发表在国外的学术期刊上,我还会写进我的新书里。有本事就来kua省我,我们共产党人杀头都不怕,还会怕一家买办公司的威胁吗?
即时通讯网络的发达产生了一个怎样的新问题,就是无法区分工作与生活时间,这也让无产阶级剩余价值的被榨取扩展到了全地点、全时段。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剩余价值是劳动者创造的、被资产阶级无偿占有的劳动。在工业时代,资本家想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主要通过两种方法: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绝对剩余价值是指在必要劳动时间不变的条件下,由于延长工作日长度而生产的剩余价值——就是简单粗暴的加班;相对剩余价值是在工作日长度不变的条件下,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相应延长剩余劳动时间的剩余价值——必要劳动时间就是劳动力再生产所需的价值,曾经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是靠技术进步实现的。然而曾经的剩余价值榨取方式在互联网时代出现了一个新局面。
对于互联网与即时通讯软件榨取剩余价值的形式,既有绝对的榨取,也有相对的榨取。一方面,管理者与劳动者随时随地的连接,让劳动7*24h都处在工作待命状态中——而这种脱离了生产劳动地点的劳动,很容易被人忽略,更不会有加班费等补偿,自然就以剩余价值的形式被资本家所赚取了;另一方面,劳动者在家中,本应进行劳动力的再生产——也就是进食、娱乐与休息,而一边进行劳动力的再生产,一边进行工作,这是在马克思的时代从没有遇到过的新情况,这样一来,劳动者的劳动力再生产效率就会对大打折扣,本应该用作劳动力再生产的成本(时间成本,空间成本即房租等),却用到了剩余价值的生产上,这就是当代相对剩余价值剥削的变种。
如何看待科技进步以及其带来的问题,是一个人类社会老生常谈的话题。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们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欢呼任何一次生产力的进步与科技的提升。但是,单纯的歌颂科技的进步而不审视随之而来的一些新问题,则就成为了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就成了机械唯物主义。所以我们既要讲唯物论,也要讲辩证法,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技术进步带来的问题是矛盾的次要方面。类比到智能手机、移动网络、即时通讯工具,我们首先要从根本上肯定这些划时代技术进步的巨大意义,同时我们要在正视它带来的新问题——例如,让劳动者生活工作没有界限、让劳动者受到更深更严重的压迫、让劳动者的精神健康长期受到损害等等。
技术进步是中性的,如何解决这一问题,我们重要的是建立起相应的社会共识。例如在欧美国家,工作于生活的界限分的很清楚,下班之后不工作就是不工作了,每天早晨再批量回复工作邮件,度假之后就找不到这个人了。再看我们,有多少朋友在国外休着年假,还心急火燎的找网络找电脑处理工作上的问题。这就是一个社会共识的问题,生活工作明确界限,无论甲方乙方、领导员工,下班之后不麻烦别人这是约定俗成的。我有一位朋友在硅谷某科技公司工作,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特意问了一下他工作状况,他说他们也会加班,但是加班严格按照标准支付加班费,要么就是按照公司规定折算调休;而且hr会严格控制加班量,如果一个人或一个team一段时间加班时间超过公司平均值,那么hr部门就会调查分析,看这个人是被领导欺负还是工作能力欠缺,看这个team是不是缺人手了,该怎么办按规章制度办。我们的互联网公司怎么样不用我说了吧,默认你免费加班两小时,报销打车费就是谢主隆恩,按时下班就是工作量不饱和。累死累活想要让公司多招个人?估计等中国队进世界杯了这个人都招不上来。
关于类似的“社会共识”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位澳籍华人的朋友,去年来北大交流,她说她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是右派,支持保守党。结果现在来中国了跟谁一交流政治都比他们左,她已经在圈子里成了“脑残白左”的典型——这其实很能说明问题。例如她跟我说,看现在许多公司招聘都是“仅限男性”或“男士优先”,这要是在西方,如果不是招男厕保洁员啥的你招聘写一个“man only”,能把你告到破产。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缺乏反性别歧视的社会共识的例子。
曾经,我们有过革命的、反剥削反压迫的社会共识,现在这个共识没有了,那至少也得建立起尊重私人空间、工作生活分开、劳动者福利保障、同工同酬加班费的社会共识吧?有一位网友看了我的微博之后给我留言,讲他们公司在四月底有了一个紧急的case,然后leader群发邮件给所有人,号召大家以加班纪念五一劳动节。你说加班就算了,忍一忍也无所谓,尼玛非要扣上个“加班纪念五一劳动节”这个名头,这不就是欺人太甚了么。五一劳动节怎么来的啊,芝加哥工人大罢工争取八小时工作制,是多少无产阶级先辈们用鲜血用生命换来的纪念。结果现在成“加班纪念劳动节”了,这不比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还过分吗?
加班不是问题,公司真有一个紧急的case要加班,为了不耽误大事,劳动者也是通情达理的——但是问题是加班费啊。你真要按国家法律规定三倍工资给,你说纪念劳动节就纪念劳动节吧。我硅谷那位朋友就跟我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工作狂有的是,但没有不挣钱的工作狂。曾经的劳动者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罢工获得了八小时工作制、同工同酬、最低工资保障、基本福利制度。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好转,新时代的劳动者们恐怕也会被逼得做些什么,来捍卫自己的闲暇时间和休息权。
但是这个时候资本家和他们的传教士——公司管理者们就有的说了,不是我们想加班啊,是市场逼着我们加班啊,如果不加班,就竞争不过其他公司;如果给劳动者加班费,公司成本就会大大增加,公司没有利润就发展不下去,也就没人给你们发工资了。其实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十九世纪资本家们会说如果工会合法,那么所有工厂都会倒闭;二十世纪资本家们会说,禁止血汗工厂会扼杀美国工业;民权运动时他们会说,同工同酬会让企业财政困难;到现在他们又说,劳动者基本权益保障会让企业倒闭。不足为奇。
资本家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传教士们,总喜欢用“市场经济规律”来说事:你劳动者拿这么低的工资,天天加班没有加班费,这是经济规律啊,整个市场上的公司都是这么低的工资而且没有加班费啊,你不想在我们这里干了欢迎去找,能找到算你赢。OK ,他们说的完全正确,把劳动者榨干到最后一丝血汗确实是符合资本主义经济规律,但是,十九世纪中三年一次小经济危机,五年一次大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全球经济危机,同样是经济规律。为什么呢,因为劳动者穷啊,买不起东西啊,资本家们都把剩余价值赚走了,但他们又承担不起多少消耗,工厂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产能过剩的经济危机自然就来了呗。不要以为经济规律就是天条神律,这个客观规律同样包含着产品积压、工厂倒闭、资本家破产,以及,最重要的——劳动者的反抗。
资本家们可能会认为,多压榨一些劳动者,保持公司利润(剩余价值)才是发展之道。但是,劳动者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也是有主管反抗意识的;就像一根弹簧,压得越紧,反弹地就越狠,这也是客观规律的一部分。我有一位做程序员的朋友跟我吐槽说,公司欺人太甚,如果把他逼急了,哪天一行代码删光公司数据库。然后他私下里跟同事提过这个想法,结果发现同事也是这么想的,再之后又发现了身边另外两位程序员不满度也到了这个阈值。他们就商量着,哪天骆驼上最后一根稻草真压下来了,他们就删光公司数据库,然后四个人抓阄抽中的人去自首顶罪,最坏最坏也就是做个两三年的牢,这期间老婆孩子的生活费另外三个人供。
这是什么啊,这就是新时代的卢德运动啊。在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工人以破坏机器为手段反对工厂主压迫和剥削,相传莱斯特郡一个名叫卢德的工人,为抗议工厂主的压迫第一个捣毁织袜机,他也被称为“卢德王”,这种自发的、暴力的、破坏生产力式的运动被称作“卢德运动”,这是最早期工人运动的形式。所以说,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早晚会觉醒的,这是客观规律。只不过二百多年来我们似乎又走了一个圈,从头做起了。不过我跟他们说,这种初级破坏式的斗争不可取,不如你们先去街道办争取入党,然后在公司组一个党支部,正好四个人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一个宣传委员、一个组织委员齐活了,组建先锋队,团结发动公司其他员工,这才是真·王道。
所以说想要建立起社会共识,屠龙术还是不能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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