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 | 瞎爷

请跟我来苏芮 - 爱与歌纪念专辑

江山有恨英雄老，天地无私草木春。

这本曾经厚厚的诗历，终于被岁月翻成了右边最后这薄薄的几页。

取代它的，将是这本同样厚厚的《庚子诗历》：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戌狗亥猪，子鼠丑牛，2020年，岁在庚子。

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我知道，这本同样厚厚的一本日历，在2020年的最后，也会这样被翻成剩下薄薄的几页。

2020年，就这样，有恃无恐地来了。

今天是2019年亥猪年的腊月初一，阳历西方圣诞节后的第一天。这一天，才是某个伟人的诞辰。

就像昨天我说的，我们至今还生活在他巨大身影的影子里。有人留言，说我有执念。

有人愿意停留在过去，有人愿意大步向前走。

就像鲁迅说的：

说过去好的，请回到过去；

说现在好的,请留在现在；

说未来好的，请跟我来。

01

很多年前，我大学刚刚毕业，在中学里教书。教语文。那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化渊薮，是孔孟文化的真正的发源地。

在某一堂课里，我随口立旗，说将来我要写一部小说，名字叫《门槛》。

然后，下面是热烈的掌声，是信任和期待的目光。

然后，几十年过去，我没有再当老师，也没有写一部叫《门槛》的小说。直到有了微信群，有一天，我被拉到当年那个班级的同学群，在熟悉又陌生的虚拟人群里，有个人问我：

张老师，你当年说过要写一本叫《门槛》的小说，这些年来，我只要到书店，就会问店员，有没有署名你名字的这样一本书，一直没有见到。请问，你写了吗？

我当时立即汗涔涔复涔涔。我说，没有。而且，你说的这件事，我已经忘记了。

在这一生里，我们忘记过多少誓言啊。

比如，对父母说的，我要有一个大房子，和你们一起住在那里。

比如，对最初的爱人说的，我要娶你，爱你到永远。

比如，对最好的朋友说的，我们要一生一世不分手。

比如，对最初的创业伙伴说的，我们要把它干好，去纳斯达克，去纽交所上市。

............

然后呢，然后我们忘记了这些誓言，岁月把它们变得如此沉重而又如此轻飘飘。

在如此沉重而又如此轻飘飘的旧时光里，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02

其实，那个故事，我是记得的。那来源于我的家族里的某个长辈讲述的故事。

说不清楚是明朝还是清朝。总之很远很远的以前，就像英语课本里的Long long ago，在京城里，在除夕夜里，御林军突然包围了皇帝最宠爱的老臣的家宅。然后一把大火，把人和院子，都尘封在了过去的一年。

其实，是有两兄弟，老臣的两个儿子，在慌乱中逃出了这场劫难。他们兄弟两个，带着老父亲的嘱托，带着皇帝御笔的画像和御赐的金丝楠木门槛，走水路，沿着运河，一路南下，走到了我们的村子所在的地方，隐姓埋名，开始了平民的生活。没有人知道这俩兄弟是谁，来自于何方。只当是逃难的平民，寻常的耕读世家。

连在京城里一心要斩草除根的杀功臣的老皇帝，也相信当年自己最宠幸的老臣，已经全家都死在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里了。

然后几十年过去了，老皇帝死去，新皇帝登基，改弦更张，平反冤狱，老臣重新成为开国元勋，在普天下寻找当年老臣的血脉后代，这兄弟俩也没有站出来去拥抱这迟来的泼天的富贵。

他们依然在恭顺地当着他们的草民。

直到有一天，县境里新来了一个县太爷。这个县太爷在某一个黄昏雪夜微服私访，住到了这户人家，欺负这户人家地位卑贱，亮出身份，各种颐气指使，各种牛逼哄哄。

这户人家的后人年轻，血气方刚，忘记了祖父当年的嘱托，永远不要暴露身份的话。他把当年皇帝御笔的画像张挂起来，把金丝楠木的门槛换上。

于是，这个县令才知道自己欺负到了当今皇帝正在苦苦寻找的当年肱骨大臣的家里，跪在那里不敢起来。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伪，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和我们家族的渊源关系，而且，我也没有见到过御笔画像和金丝楠木的门槛。

但我被门槛这个意向吸引住了，我觉得这个故事里，含有很多值得思考和讲述的动力。

这就是我当年立旗的原因。

我当年随口说的事情，我的学生们还记得。其实，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随意与不随意。就像没有偶然和必然一样。

但被人牢记了，就是一种回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就像昨天有人的留言：假如真有上帝，好想问问，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瞎猜思

这是我在被封掉的那个最初叫瞎猜思的公号里某一篇文字里的句子。我还记得。谢谢你们也记得。

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在内心里这样问自己了。我的蜕变重生，开始让我坦然地接受一切岁月生命的馈赠。

我在这里，也在那里。

02

写到这里，想起来前几天看到的傅雷死后为他夫妻收尸安葬的江小燕女士的故事：

1958年刚19岁的上海第一女中高三学生江小燕成绩一流，就在高考前两个月，她的俄语老师柴惠敏被打成“右派”。学校要江小燕写份揭发材料，没想到江小燕反而为柴老师写了一份辩护材料。结果她的高考资格被剥夺，后来柴老师不堪百般侮辱跳楼自杀。

1966年江小燕27岁了，一直待业，偶然从一位上海音乐学院老师那里听说傅雷夫妇刚刚自杀。江小燕很喜欢读傅雷翻译和创作的书，对他充满崇敬。

她独自寻访到傅雷家，从保姆口中得知傅雷长子傅聪逃亡国外，次子傅敏被关在劳改所，傅雷夫妇的追悼会竟然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参加，连骨灰也无人敢去认领。

江小燕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殡仪馆冒充傅雷的”干女儿”领回了骨灰，秘密下葬。随后她提笔向周恩来总理写信，为傅雷申冤。

不久结果就来了，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从此开始了十年蒙冤人生，但这十年中她不断申诉的不是自己的冤情，而是一个劲地为傅雷喊冤。

她挺过了文革，得到了平反，等到傅雷两个儿子回到家中，她取出傅雷夫妇的骨灰托人还给傅聪，得以重新安葬。傅家兄弟托叶永烈寻找到江小燕，她却以“我和傳雷一家毫无关系”为由拒绝见面，甚至不让拍一张照片。最后她唯一愿意收下的谢意，仅仅是一张傅聪的钢琴演奏会门票，而在听完音乐会后她就悄悄离去。江小燕女士今天应该依然健在，有80多岁了，极其谦虚低调。也许每天的菜场、医院或者公交车上的某位上海老阿姨，就是这位义女江小燕

江小燕最后一次详实地道出为何保存傅雷的骨灰一事，是在1998年刊登于《书屋》的一封信，其中谈到内心感受的一番话，令人肃然起敬。她说，我之所以未曾对傅家的人写过什么，是因为这根本没必要。我既然能在他们恶运覆顶之际为之申诉，当然也能对他们今天的家声日隆视若无睹，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我既然能在他们恶运覆顶之际为之申诉，当然也能对他们今天的家声日隆视若无睹，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这是境界。真正的做人的境界。

03

有人没有跨越2020年的门槛。永远地留在了2019年。

比如北京的诗人大仙，他倒在了平安夜的门槛上。

我不认识大仙，只是在博客时代是他的粉丝。再就是，我在微博上关注了他。而且，我的好几个朋友，都是他的朋友。

仅此而已。

我看到杨葵写他的文字：

我看到老六这样写他：

我想起来当年我也有这样一部诺基亚。开机问候语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我的同事问我，上善若水是什么意思，是你的网名吗？

一个人被时代抛弃，和抛弃时代，不是一回事儿。

鲁迅说过，一个人死了，倘若不是埋在活人的心里，那他就真的死了。

仅此怀念所有停留在过去的，让我们值得怀念的人和物。

“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东坡这句话很好，我也想这样做，但我昨天还是拉黑了朋友圈一个人。

为什么拉黑呢？一则这个人孤寒，再则，这个人没有人际交往的分寸感和边际感。他给人的感觉，他好像进了一个无人看守的山洞，里面的东西可以随便拿，还自以为自己很聪明。

有些人会停留在2019年，永远被忘记。

仅此也献给那些在记忆里不应该来到2020年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永远活着。

04

车万育《声律启蒙》里说：山对水，海对河，雪竹对烟萝。新欢对旧恨，痛饮对高歌。琴再抚，剑重磨，媚柳对枯荷。荷盘从雨洗，柳线任风搓。饮酒岂知欹醉帽，观棋不觉烂樵柯。山寺清幽，直踞千寻云岭；江楼宏敞，遥临万顷烟波。

江山有恨英雄老，天地无私草木春。饮酒岂知欹醉帽，观棋不觉烂樵柯。

时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屠格涅夫写过一篇《门槛》：

我看见一座大楼。

正面一道窄门敞开。门里一片阴森的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位姑娘……一个俄罗斯姑娘。

望不透的黑暗中散发着寒气，随着寒气，从大楼里传来一个慢吞吞的、不响亮的声音：

“啊，你要跨进这道门槛来，想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姑娘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要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这些痛苦，这些打击，不仅来自你的敌人，而且来自你的的亲戚，你的朋友？”

“是……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牺牲吗？”

“是。”

“你准备着无名的牺牲吗？你会灭亡——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人会尊敬地怀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不要人怜悯。我也不需要名声。”

“你还准备犯罪？”

姑娘埋下了的头……

“我也准备去犯罪。”

声音停了一会儿。过后又问下去。

“你知道吗，”那声音最后说，“将来你会不再相信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认为自己受了骗，白白地毁了你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然而我还是要进来。”

“进来吧！”

姑娘跨进了门槛。——厚厚的门帘立刻放下来遮住了她。

“傻瓜！”有人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咒骂。

“一位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一声回答。

05

伊壁鸩鲁说：

你还想得出比这样的一个人更好的人吗？他不相信有些人拿来当做万物之主的那个命运，他认为我们拥有决定事变的主要力量，他把一些事物归因于必须，一些事物归因于机遇，一些事物归因于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