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工厂》是一部优秀的纪录片,能为我们提供很多第一手的素材与资料。但要深刻理解这一部纪录片,有很多背后的知识与理论是需要普及的。当你了解了这些理论,再看《美国工厂》就好像庖丁解牛一样,里里外外所有脉络与内涵都鲜明可见。
首先一个需要了解的大背景,就是我上一篇讲《寄生虫》文章中所谈到的核心问题(虽然上一篇被删了):资本主义为什么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
中学政治和历史课本里,我们就学到过——“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就是劳动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私有化之间的矛盾”。固有矛盾的表现形式可以用言简意赅的四个字来形容——生产过剩——这也是所有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根源。大多数人的生产活动创造了整个的社会价值,而被创造出的价值总是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这就是资本家和无产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造成固有的矛盾。
这些太形而上的东西确实不太好理解,通俗点讲就是本该属于一部分人的财富,通过剩余价值剥削的形式进入到了另一小部分人手中,但是这部分价值呢,另一小部分人又花不出来,于是就生产过剩了。经济运行的理想情况下,“生产=消费”全社会有多少生产就有多少消费,说明资源利用充沛了、合理了、没有浪费了,这样资源的效用最大化,每一个人的效用也最大化。
但是呢,因为剥削的存在,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穷人是无法提供足够的消费的;但是对于富人来说,他们的消费也有着天花板——这个天花板是作为自然人的天花板。简单来讲,比如马云、王健林这些顶级巨富,他们真正的生活物质水准不会比一个矿产老板、房产大佬高多少,因为你能够享受到的极限就在那里。古罗马贵族为了“享受”,吃完一顿就吃催吐剂,吐完接着吃,这无非就是自然人的极限了。所以巨额的财富就放在那里了,他们消费不完的。这些花不出去的剩余价值,就叫做资本积累。资本积累后只有一条路可走——扩大再生产,那就意味着又需要榨取剩余价值,那还是生产过剩呗,久而久之经济危机就来了。
从整个社会的宏观角度来看,因为穷人消费不起、富人消费不完,所以产生了生产剩余;既然有了生产剩余,从微观视角来看就是工厂的产品没有变成钱,那就发不起工资,那就要减薪就要裁员。那这样一来社会总消费就更少了,于是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这个恶性循环的尽头就是经济危机。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注定会形成一大批失业人口和一大批在事业边缘的人口,原因就是我们上面所分析的:资本家通过工人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相对延长剩余劳动时间,使生产相同剩余价值的劳动力数量下降,必要劳动人口减少,使形成的过剩人口成为产业后备军。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积累不断地并且同它的能力和规模成比例地生产出相对的,即超过资本增值的平均需要的,因而是过剩的或追加的工人人口。”
所以这就是我在《寄生虫》一文中抛出来的话题以及分析《美国工厂》必须要明确的理论基础:当今的经济体制中,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因此,有大量人口处在失业状态和失业的边缘,那么资方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风骚操作。
我们即便不用马克思的理论,我们用西方自由主义社会契约论和罗尔斯正义论的理论、用西方经济学中博弈论的理论也不难发现,资本家和无产阶级直接是一个不平等契约、不对等博弈。因为工人们无非是饿死而已,而资本家们则要损失无比珍贵的资本增殖的机会啊!
所以大家可以明白了吧,有些野鸡经济学家鼓吹什么“资本弱势论”,就是胡说八道,要么脑子坏掉了,要么良心坏掉了。
那么我们了解了这一大前提,就不难明白为什么《美国工厂》的纪录片中,资方的操作空间比劳方要大很多。对于美国工人来说,也面临着很现实的选择:支持工会,可能会有一个高收益和良好的工作环境;但面临的风险是资方撤资,我连个保底的收入都没有了。经济学的理论证明过,大多数人都是延误风险的,所以最后工人们的投票结果也就不意外了。
那么这现象就涉及到我们要讲解的第二个背景理论知识: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
(二)
在当今西方国家中,工人运动所面临的最大困境不是来自于张牙舞爪的资方,而是第三世界国家更廉价的无产阶级带来的,这也是工人力量衰竭、工会力量受限的根源。
为了克服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资产阶级也在尝试着不同道路来改良资本主义。最早是凯恩斯主义,参考了马克思主义计划经济的思路,提出由国家对经济进行管控,由国家引导大规模的生产和消费,用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加需求促进经济增长——说白了就是把那些花不出去的钱由国家出面来花出去。但是,永远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凯恩斯主义久了,也会有“经络不顺”问题,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面临的“滞涨”问题。当代新自由主义用来调和资本主义固有矛盾的方式就是靠“时空修复”。
大卫·哈维指出,新自由主义有诸多“原罪”与荒谬之处,但是为何能苟延残喘至今呢,因为其自身拥有一套能够修复经济危机的独特方法,即资本主义的“时间—空间”修复策略。“时间修复”的核心在于金融。从某种程度上讲,复杂的金融产业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基石。甚至可以这样说:里根政府、撒切尔政府有这样的信心推动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就源自于金融市场飞跃式的发展与创新。金融为资本上演了一出“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好戏,为生产与消费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可以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花,提高当下的消费水平;也可以把现在的生产力消弭于无形,放到未来再去消耗。
而“空间修复”的内涵更加广泛。早在殖民时代,通过地理扩张解决内部经济矛盾就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国家最轻车熟路的手段。我们历史课本就学过,西方国家殖民的根本动力就是这两个:更廉价的原料产地和更广阔的市场。资本积累在历史上所历经的每一个阶段,都深刻表现为对地方空间的剥削。这就可以看做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空间修复。
上个世纪以来,资本全球化已经深入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资本早已经没有了国籍和国界,他们只会选择竭尽所能地节省成本、拓展市场。举一个例子,英国著名吸尘器(和吹风机)生产商戴森公司在2002年关闭了它所有位于英国本土的工厂和车间,并把生产地迁入了马来西亚。这很明显是出于更低生产成本的考虑,虽然英国政府对于戴森迁厂一事提出了明确的反对,但无济于事。政府只能对戴森厂大量的失业工人进行失业补助和再培训,这就相当于用英国纳税人的钱,为跨国企业追逐更高利润而擦屁股。
美国的“铁锈带”也是同理。这就是我们在《生而贫穷》第十二章、第十三章讲到的问题:为什么近几年来保守主义、排外主义、反全球化与右翼民粹运动普遍抬头。看川普支持者的画像,基本是白人、工人、小企业主、低学历者、中老年人。一言以蔽之,————在经济全球化中受剥夺感最强的人。在美国的发展中,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深,使得资本跨国流通变得更加容易,这加剧了美国产业空心化,导致就业岗位的大量流失,本国工薪阶层的利益遭到了损失。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蛋糕越做越大,中下层人民也能稍微分一杯羹,然而自08年以来经济波动剧烈,有愈发下行的趋势,这时美国内部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在全球化中是受剥夺感最强的一批:华尔街资本家们可以通过全球资本市场运作覆雨翻云手赚得盆满钵满,跨国资本可以通过全球化利用不发达地区廉价劳动力和优惠税收政策,那么谁受损了呢,很明显就是本国的工薪阶层。这些人就是资本主义空间修复的牺牲品。
2018年,美国科技公司Lanetix员工计划组建工会,这预计是全美第一个全部由程序员组成的工会。但是方案刚刚提交,相关工人领袖就被公司解雇。随即Lanetix公司宣布,被解雇的这批程序员的业务交由东欧公司外包——这是一种标准的“资本主义空间修复”。下图为Lanetix程序员街头抗议:“你可以解雇一个员工,但不能阻止一场运动”。
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就指出:“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过剩的资本就不会用来提高本国民众的生活水平(因为这样会降低资本家的利润),而会输出国外,输出到落后的国家去,以提高利润。”
这就是《美国工厂》背后我们看不见的博弈,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纪录片中的劳动者对于工会的选择如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马克思早就说过,资本家是没有祖国的,他们随时可以为了更高的利润抛弃自己的国民——美国的铁锈带就是这么来的。这也是当今全球共运面临的困境:全世界无产者离联合起来还遥遥无期,但是全世界资本家们早就联合起来了。全球化的本质是资本全球化,这方便了全世界资本家的联合,但却瓦解分化了各地无产阶级斗争。因为全球化的存在,资本可以非常方便快捷的找到廉价劳动力和原材料产地,这让工人运动对于资本家的震慑无限降低。而资本家与无产者的地位实力不平等也被地理空间无限放大:资本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全球资源,但无产阶级只能对万里之隔的“工贼”望洋兴叹。当代资本的空间修复已经扩展到全球范围,共产主义运动变得愈发困难。
西方跨国资本去第三世界建厂剥削廉价劳动力属于资本的“时空修复”,我们的资本家去美国投资同样也属于时空修复。大家所图的点不一样,我们有钱人可能看中的更是美国社会资源、技术资源、文化资源还有某些能说或不能说的政治动机。我是能理解资本家们一定要把产业布局在欧美的执念的,就我能接触到的一些“小资本家”、房地产矿产土老板、甚至于精英代理人们,都有一个漂洋过海登陆美利坚的梦想,我只能理解为资本主义大本营对于资本家具有天然的吸引力,这些资本的人格化具象对于资本圣地的向往就像大马哈鱼溯游产卵一样写在了他们的基因里。
(三)
我们了解了第二大背景理论之后看待整部影片的视角就有了一个不一样的高度了,是下面我们来简单说一说第三块的理论知识。前两部分告诉我们劳动者处在绝对弱势的局面,那么他们的出路是什么呢——团结起来。
先哲早就告诉过我们,一个无产阶级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而联合起来的无产者是要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但问题就在于,这个联合起来太难了,这里有传统的阻碍因素,比如“管理层”——他们曾经有一个更响亮的称呼——“工贼”。
比如当今无产者们面临的新局面,也就是第二部分中所说的时空修复的潜在威胁,更加分化和动摇了劳动者们的根基。这就是贯穿纪录片始终的核心矛盾,无所谓悲观乐观,仅仅是非常真实。
有些人分析《美国工厂》时提到了列宁所批判的工团主义、工会贵族主义,这个理论确实没有错,但列宁提出这一问题的前提是在无产阶级革命即将取得胜利或普遍成功后,一些小团体贵族思想会影响到整个宏观大局。现在普遍情况是劳动者们还被资本家按在地上摩擦呢,这时候的主要矛盾明显不是工会贵族主义,就好比一个单身三十年的臭屌丝,天天忧心忡忡认为自己结婚之后会纵欲过度伤身体一样荒谬。
劳资地位的不对等在纪录片中有很多明示和暗示。其中一个暗示是生产安全问题,有镜头中国工人没有戴防切割手套就在碎玻璃堆中捡玻璃,老外对此的态度就一个词:Jesus。还有几十年没有遇到安全生产事故的老工人,在福耀工作几个月就挂彩了。
马前卒曾经说过一个问题,中国医学在断肢治疗技术方面领先全世界,背后是超高的工伤率和安全生产事故。这些体力劳动者真的是“无声”的一群人,默默承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负担。
(四)
最后谈的理论是影片中核心矛盾衍伸开来的——人工智能对于劳动力的驱离。
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生产力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我们是无条件支持和拥护的;同时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也要辩证的看待问题——生产力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为谁服务了?
布雷弗曼认为技术的进步非但没有改变无产阶级的命运,反而成为了限制无产阶级的新枷锁。先进的技术让无产阶级工作更加“去技能化”,让他们丧失了与资方议价的能力;无论在工厂流水线上,还是在白领办公室中,劳动者的工作整体性在退化,工厂和企业需要的只是不用思考与反思、不停重复执行去技能化任务的“身体”而已。
布雷弗曼指出,虽然管理学和技术进步都是“中性”的,但是在资本主义剥削体制下,它们都成为了助长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工具。换句话说,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者们根本无法享受到技术进步、组织优化所带来的福利,反而往往是受害者(比如一些自动化AI的普及让劳动者失业,赚的钱却是资本家的)。比如最近的一则新闻,AI被用来解雇员工:
布雷弗曼无不忧虑地指出,曾经劳动者们只是借助机器进行生产,在当今工人的技能转变为照料机器。他用一个非常俏皮的比喻,来解释在阶级不平等下技术进步的现象:“……‘平均’提高了,那就是接受了统计学家的逻辑——统计学家们把一只脚放在火中,而另一只脚放在冰水里,然后告诉你:‘平均而言’,他感到非常舒服。”
这是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在资本时空修复和人工智能同时来临的时代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那一天还会到来吗?或者,会怎样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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