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抗战史 | 新潮沉思录

今天是胜利日，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就在几年前我们看待抗战还有着不一样的情绪，带着几分悲壮。而就在我们不知不觉间，情感和记忆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伟大的抗日战争依旧是我们民族记忆重要的一环，但时至今日，确实它在发生变化，它正在模糊和疏离，时殊事移，无可厚非，但它的另一些内涵正在升起，这也是我们今天要谈的。

今天我们依旧在纪念伟大的抗日战争，但很少有人明确的意识到，抗日战争的记忆实际上正在疏离我们。抗日战争是我们空前绝后的遭遇亡国灭种之危的重大危机，但即使是这样的在历史长河中只是昨天才发生的危机对于活在当下的我们来说也已经过去太久了。

抗战有两个特质，以弱敌强，持久战斗，而前者恰恰是它开始记忆模糊的关键。我想很难有人能否定这点，我们的社会心态在发生变化，随着中国社会对外界逐步从仰视发展到平视，乃至是不少人已经带有俯视的心态，那种以弱抗强的共情正在迅速削弱。

中国社会实际上已经越过了把自己定位弱势一方的阶段，整个社会的心态越来越强势，与之相对，和抗战时期的心理共情正在衰退。这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情。实际上像抗战一样，通过以自己巨大的牺牲去争取一线生机，这不可能为当代中国所能接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发展到了今天，御敌于国门之外，以强大之姿彻底打垮一切敌人的野心，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民可以支持包括维护祖国领土完整和利益的局部战争，但战争必将远离人民的日常。

随着时代的发展，那种因弱小带来的苦难的重压，会让生长在新时代的青年们越来越陌生。尤其是抗战本身就是全球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局部，与列强们相比，旧中国的落后在抗战中一样难以掩盖，而抗战确实长期面临着因人而胜，漫长的屈辱挫折却未能最后落子清算的尴尬。这些都在削弱新时代的普通人对抗战的共情。

这就是我常说的，不用太久，随着舆论的放松，国家的进一步强盛，人们会把目光更多集中在新中国的当下和未来上，而不是旧中国的艰难抗争，此乃人之常情，中外皆然，无可厚非。

但伟大的抗日战争终究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为重要的事件，它确实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这是潜移默化的，并不会随着时间和时势的变化就轻易改变。

自庚子以来，到抗战军兴，是一系列幻梦破灭的过程。中国社会不会再对所谓国际社会有太多的幻想，而有着更多的务实精神。这无疑是抗战的遗产之一。这是一个有趣的部分，弱势者往往更倾向于利用规则和秩序来保护自己，而强势者即使尊重规则，但却更能看穿本质，因为其本身就是规则的制定和维护者。

这样一种心态的直接影响，直到今天仍然客观存在。作为后发者，中国仍然是一个相当尊重国际社会规则的国家。迄今为止，中国都明确反对弱肉强食式的战前秩序，在五常之中，中国无疑是彬彬有礼者，往往很善于运用规则，但并不是一个太被条条框框所束缚的国家。哭国联式的闹剧，不会在新中国身上看到，相应，其实外部社会对中国的影响力也很有限。颜色革命所以如此水土不服，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抗战对中国社会心态最大的影响在它的持久性与惨烈性上。这也是当代中国所经常所面对的问题。伟大的抗日战争无疑是一场长战，就像是一场大博弈一样。这样的长战，中国人其实并不太陌生，但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抗战是最近的一次。

毫无疑问，中国社会对上一次全面战争的记忆是相当糟糕的，这样一场强弱悬殊的战争对中国社会造成的创伤，直到今天犹有余痛。这使得整个中国社会对使用武力，更加慎重。

几乎是与之对应的，作为今日世界的主导者，美国人对战争的记忆则截然相反，毕竟战争从未涉及它的本土，而它获得了巨大的收益。作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两股力量，这种社会心态上的差异，往往是耐人寻味的。从根本上说，决策的指定往往不是基于当前的环境，而是基于过去的经验的判断，是带有很大的非理性的。

这种慎重我想是好事，这意味着中国人民只有在具有足够正当性时才会出于不得已的目的而团结起来，付诸最后的手段。对于一个迄今为止，仍然快速发展的大国来说，这也是符合其潜意识形态的，在一整代人看来，敌人一天天衰落下去，我们一天天强大起来。大多数问题都会随着其快速的发展得到更好的解决，并不需要争一日之长短。

当然，这种情形也不会永远持续，毕竟也不是一切问题都能完全依赖自我发展的，能分清什么是可以靠柔性的手段，什么是只能靠硬性的手段，两手都能驾轻就熟，大概是每一个世界强国逃不过的大考。

更重要的是对斗争持久性的抗压力。这恐怕也是抗战遗留给今天重要的遗产之一。毕竟和抗战相比，长期的非直接冲突更容易被接受，甚至成为整个社会团结的外在动力。当然，这种抗压力恐怕也不能过度高估，它的根本来源是抗战作为一个低谷，中国社会从这个低谷跃出，以较低的姿态能承受更大的负重。这种抗压力支撑了中国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今日中国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抗压力的来源必然要逐步让位于内在的心理自信和共识带来的团结。而这个过程，恰恰是中国社会进一步重塑的过程。这就涉及到抗战最为重要的遗产。

抗战是一个为王前驱的过程，它是新中国诞生的加速器。新中国的诞生不仅仅是物质上，也是精神上的。抗战最伟大的遗产是什么，是真正把国家作为一个共同归属，并形成一种共识，超越于全部的阶级，文化，民族之上，使整个社会拥有了一个集体认同，并为了维护这个共同体去抗争。

中国是一个高度早熟的文明，这种意识古已有之，但直到近代它才在疾风暴雨中由模糊走向清晰，从士大夫到全体国民，真正完成从情怀到现代化国家共同意识的转型。抗战是这个过程的最高潮之一，这种高潮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之初的火红岁月。

但我们很遗憾，最近的四十年，是我们社会高速进步的四十年，但在巨大的外部冲击之下，为了争取西方社会的认同，为了摆出更和缓的姿态，当然也是在东西方巨大的差距面前，不得不成为这个意识形态重塑相对迟滞的一个时期，乃至局部妥协退让的一个特殊时期。

这种情形只有随着韬光养晦的逐渐结束才逐渐改变。就像我们知道的，中国在很长时间里把自己摆出了一个很快要变成西方秩序下顺服一员，乃至无需动手的低姿态，至少在不少国家和阶层的观感中是这样。但到了中国实力的进一步坚强，最终扭转了悬殊的强弱形式，世界格局却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简单的说就是西方的迟滞和衰退，这使得全面西化不再现实，也不可能被接受。也只有到了有资格作为一个对等实体时，这时中国才重新开始加速这个过程。实际上，我们都能感受到这个社会意识形态重整的震动，整个社会在各个方面发生变化，不仅仅是我们，也包括外部，特别是港台等地区的极大不适应。

这个过程绝不会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很显然，中国本身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它需要具现化。那它的具现是什么，并不单纯是繁荣，稳定，甚至为了维护根本利益，有时还要发生冲突，做出暂时的牺牲。抗战曾经给的许诺已经基本实现了，建立一个繁荣，稳定，使普通人能过上安定富足生活的新中国。但守护这个新中国，同时，为这个新中国共筑出超越物质之上，精神的共同认同则是下一个主题。而这个主题将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要持续性的探索和磨合。而这个过程中，内外部的压力将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主题，这个宏大主题的讨论我们将在未来做出更多尝试性地描绘。但就像伟大的抗日战争一样，中国也不可能是单打独斗的。那么，这就要涉及到整个东方阵营会不会被建立起来，甚至涉及到未来世界的秩序是什么样的，无疑这又是一场长战。抗战至今，仍然存在许多历史遗留问题，典型如港台地区，如西方世界对中国的长期观感，这都可以视作近代中国持续到今天的最后残留。

在这样的历史转折点，对抗战遗产的继承，对抗战遗产的消解，都是中国社会依旧要在未来持续的问题，直到我们可以真正告别沉重的近代史，走向全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