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北者——冷战史的边缘角落 | 新潮沉思录

冷战对峙的岁月里，阵营间相互投诚并不少见，但舆论场上烙印更深的往往是特定方向的输诚：柏林墙、脱北者、越南船民… 而从三八线以南跑到以北的‘越北者’，由于数量稀少，存在感低，往往被遗忘在边缘。上个月越北的崔仁国，背景极其特殊，考虑到平壤很多年前就已修改相关政策（放弃体制竞争、不再收容一般南韩投诚居民），这位老人很有可能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越北者。本文将盘点历史上的越北者们，挖掘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冷战风景。

首先对概念做一个梳理。1948年首尔、平壤各自建政，朝鲜半岛初步分裂。1950年-1953年朝鲜战争以后，眼下的分界线以及分裂格局最终确定。分裂后朝鲜半岛的‘南北’，不应视作地理概念，更应视作政治概念。亦即，并不是说故乡或原籍在北方（南方），就是脱北者（越北者）。界定脱北者或越北者的基准，是是否经历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或大韩民国的统治，而不是此人的故乡原籍在哪里。因此，从来没有经历过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统治的北方人金九（韩国国父，黄海道人）、李承晚（初代韩国总统，黄海道人）、郑周永（现代集团创始人、江原道「三八线以北部分」人）、韩明淑（韩国首位女性总理、平壤人）等都不能称为‘脱北者’。

目前国内自媒体有错用概念的问题，甚至会把出生在釜山的咸镜道二代，现任总统文在寅也称作脱北者。同理，光复后未经历大韩民国，自始至终参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建设的南方人们（各将领、文艺工作者等等），也不能被称为越北者。一般而言，1953年停战之前确定落脚处的，都不会冠以这些称谓。

崔仁国的父亲崔德新是史上职衔最高的越北者。崔德新出生于平安道义州，早年革命路径类似同为北方人的金九，是标准的右派革命路线。崔德新毕业于黄埔军校，二战时期为韩国光复军军官，也曾以国民革命军身份参加抗日战争。光复后归国，回到首尔，历任韩国陆军第1军团长、驻西德大使、韩国外交部长。后来与朴正熙不和，携夫人柳美英远赴美国。

崔德新的父亲崔东旿也是韩国独立运动家，曾在中国东北流亡时开办义塾教授金日成知识，是后者的老师。而崔德新的岳父——另一个独立运动家、韩国光复军参谋总长柳东悦也最终在东北终老。在此因缘下，金日成全力挖角失意的崔德新，并成功将其夫妇拉拢至平壤。崔德新越北后，担任祖国和平统一委员会副委员长（类似全国政协副主席）、天道教青友党党首。1989年去世后金日成亲临追悼、极尽礼遇。九十年平壤版近现代‘大河剧’—‘民族和命运’中就有一部以崔德新为主人公。崔夫人柳美英在丈夫去世后继任天道教青友党党首职位，于2016年去世。

崔仁国在21世纪后曾在首尔当局的允许下数次面见母亲。父母投敌后，崔在南韩社会过的也是十分不如意，越北者子女的帽子在上世纪是十分沉重的。崔仁国晚年追随父母脚步越北，和此背景不无关系。据悉崔仁国很有可能成为天道教青友党这个拥有1.2万党员的花瓶党党首。

不过，战后越北者这一冷门群体中，显赫如崔氏家门的人并不多，大抵可分类如下：

边境前线士兵越北

这一群体是战后越北者中比重最大的。兵营内森严的等级体系、与战友上司的矛盾、在军队内犯错等，都有可能成为士兵越北的原因。其中较为著名的是1984年越北的赵准熙（音）。赵由于在军队内频繁遭遇前辈们的殴打，通过手榴弹+扫射，杀死了15名战友，后逃到北侧。越北后的赵担任对南广播宣传员，对韩军士兵进行宣传策动。柳云学（音）越北事件也类似（1977年），他枪击击伤不愿同行的驾驶兵后，还威胁、强制带走了他的部下。

90年代苏东剧变，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陷入极大的苦难，经济体系瞬间崩塌，甚至发生了大面积的饥荒。而大韩民国军政统治结束，文官政府上台后，军队弊习也开始逐渐减少。越北军人开始绝迹，但也并没完全消失。21世纪后，也还是发生过军人越北的事件。

2004年驻韩美军雇佣的韩籍技术人员金基浩（音），与美军同事不和，结果以60岁的年纪毅然越北。抵达北方后，北方还为其举办了群众集会欢迎他的投诚。

金基浩

追寻理念越北

这一类型在战后比较少见。虽然反抗军政府独裁的民主化运动中，涌现过非常大的反美亲北派别——NL（民族解放）系，但NL系大多追求南韩内的胜利，去平壤也最多是秘密潜入后回到南韩，彻底投诚定居在北边的极少。尹起权（音）参加过5.18民主运动，越北前将所有钱交给了母亲，他本人则途径英国飞往平壤。

韩国哲学家、黑格尔研究专家尹鲁彬（音）在1983年前往台湾留学，后途径中国大陆前往朝鲜，成为一大谜团，而此人越北，也很可能属于理念类型。

生计陷入困难、畏罪逃走型

就拿21世纪以后的越北事件说，2004年曾有无法还清欠款越北的人、2009年因暴行罪被通缉的养猪场员工姜东林（音）据悉也逃往了北韩。2000年代，南北和解时期，甚至有一南韩信用卡公司向北发送公文，要求越北的欠款者还钱。

80年代朝鲜向韩国投放的宣传海报，鼓励韩国居民投诚。

韩国小说家金河基（音）则差点‘被越北’。1996年7月金赴中国旅游。在图们江边境，南望祖国北土开始大饮，饮的酊酩大醉后，突然跳入图们江游向南岸。醉酒的金向围观的朝鲜居民们大声嚷嚷，表示自己是南方的小说家。而审问他的北朝鲜军人一开始不信，还反复问他是不是韩国的游泳选手。酒醒后金顿时惊呆，而确认了他身份后的朝鲜则希望金留在己方，反复劝诫他开始新生活，甚至给他介绍老婆让他开始新的婚姻。不过金坚决拒绝，朝鲜也没再强留，而是把他放了出来。

话归正题，那么越北平民在北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越北者的在北生活情况，并没有太多的官方公开信息（公开信息多为参加宣传活动），但是从脱北者的描述中，可以窥见一部分。一位脱北者曾描述被安置在其家乡的越北者夫妇。这对来自南方的夫妇岁数差的较多，是一位工厂老板和随老板逃出来的小财务。北方政府还是比较关照两名南方同胞，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南方越北夫妇家的电也是唯一不中断供给的。据描述他们夫妇得到的配给粮食也比一般北方居民多一些。不过越北夫妇与邻居们融入的并不深，也很少谈及南方生活。女人一直穿从南韩带来的衣服，破破烂烂起了洞还是继续穿。

金正恩执政后，废除了收容投诚者的方针，使得原本就因南北差距扩大而变少的越北者彻底绝迹。金正恩上台后，多次向南韩遣返了越北居民。这一背景，除了表达‘不要拿脱北者说事’的北方立场外，还流露了金正恩不同于前任的一个思想：放弃体制竞争、甚至是放弃一个朝鲜，与韩国追寻对等的国与国的关系。2013年在平壤召开的国际体育比赛中，升起了太极旗，这放到以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之前2010年世界杯预选赛（尚是金正日执政时期），南北分在一个小组，北朝鲜就因一个朝鲜原则，拒绝在本国境内升起太极旗，从而把主场比赛放到了上海。而金正恩果断放弃了这一原则。2022年世预赛，南北又分到了一个小组，而这次，主场就将放到平壤。届时平壤也将升起太极旗和南韩的爱国歌。

除了国旗国歌，国号使用也在金正恩一代发生了巨大变化。过去北朝鲜绝对不会在电视报纸等公众媒体使用‘大韩民国’这一表现，而金正恩上台后，这一南方国号公然、多次在朝鲜公众媒体。过去朝鲜媒体经常使用‘共和国北半部’的说法，现在则只使用‘共和国’这一称号指代自己，也可以看做是金正恩增加灵活性、放弃一个朝鲜原则的体现。

金正恩时代的这一变化，使得越北者彻底走入历史书本。这也是前文提到崔仁国这一特殊情况可能使他成为最后一位越北者的原因。

正在尘封成为历史名称的越北者，其曲折变迁，体现的是冷战活化石——两个朝鲜（韩国）此消彼长的历史。在金正恩、文在寅、特朗普雷厉风行的推动下，半岛开始出现新变局的希望。也许确立和平体制的道路还很遥远，但还是希望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生活，可以少些与时代命运相连的波澜壮阔、多些朝日鲜明的平凡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