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辞职了，老杨说。
这次和老杨的聚会约在他的地头，南门十字路口。
南门十字路口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发展中心，从街头的炒板栗到街尾的修鞋摊儿，养活了一家又一家人。过去，一天的忙碌之后，男人们会来这里喝酒撸串儿，女人们则到这里逛逛衣服、饰品……
后来城市改造，周围都建起了办公大楼、超市、商场……南门十字路口一带就成为了老城区，大部分摊主都另谋生路，留下的多是些老弱摊主。尽管如此，街头街尾的热闹仍不减当年。
五六个小时前，老杨给我发信息，说今天心情不好，想约我喝酒。下班后，我紧赶慢赶，到的时候老杨还是等了大半个小时，已经喝上了，眉头似有忧愁。
看见我过来，脸上连假笑都懒得换上，直接闷头给我俩倒上酒，手一扬，一杯下肚，算是打招呼。
我并不介意，拿过瓶子再给他满上，又闷头喝了两杯，他才慢悠悠开口：
“这条街，别看现在热闹，一周后，这里的热闹可能就不存在了。”
一句话说完，老杨又喝了一大口，仿佛想要把什么东西一起喝掉。
我知道，下周领导要来视察，接下来是老杨忙碌的一周。
这里虽是老城区，经济发展上不再是重点，但是每次有什么领导来视察，这里是整顿的重点区域。
我们常说，老城区更有生活气息。队长我认为这些生活气息有一大半都来自这些摊档，他们所经营的小摊，吃穿用度，哪样都是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活。
置身其中，让人忍不住会发出“生活就是这样”的感叹，也因为这样，这里对那些被压抑一整天的人们，尤其有吸引力，下班总往这里跑，好不热闹。
不过，老城区的缺点也因为这生活气息的来源。老城区缺少规划，道路非常窄，再加上众多不规则小摊，就只一个“乱”字。
所以每次领导来视察之前，老杨的任务是最重的，因为他就是负责这条街的城管。不过，视察归视察，以前老杨每次都能应付过去。
因此我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以前每次还不是一样干？
老杨回答说：局里下了死命令，这次清查要彻底清理整顿，以后都不许再摆了。还真是有点可惜……
其实，像这样的死命令，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我突然想骂老杨矫情，终是没有，谁还没个矫情的时候？
“我要辞职了，忙完这次任务。”正在我思考怎么把话题顺下去的时候，老杨突然来了这一句。
我有些不知所措，以前怎么苦累，他只是吐槽，每次我开玩笑说让他辞职的时候，他都以“为人民服务”来回复我。
我沉默良久，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为你最后一次被他们骂，举杯，也为你最后一次对他们“赶尽杀绝”壮胆。我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
“对对对，终于可以好好报仇，然后解放了。”他附和，故作轻松和放狠话。
其实我知道，他一点也不轻松，他将再一次面对某些小摊主们狂风暴雨般的斥骂。
“狗娘养的城管，自己吃饱了就拿底层人民开涮，做些尽不是人的事，也不怕遭报应！”
“我操你大爷的城管，不给我们活路你们也别想活！老子明天就去城管局躺着，你给老子吃给老子喝！”
“......”
太多难听的话，翻来覆去。
而他所说的“报仇”，我也知道，他做不出来。要是做得出来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待在这里。
老杨和我同龄，当城管五年，和这个城市大部分青年一样，养老、教育、房贷、车贷……青年该背的压力一样没少，该涨的工资和职级却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升职加薪。刚开始那两年，局里明确跟他说过，让他把南门十字路这一带的摊贩都清理了，就升他为中队长，只是他放弃了。
小摊永远都清理不完。前一秒教育劝说，点头是是是，转个头又原地复活。扣东西不再犯？妄想！消停一段时间，该摆的一个都不少。毕竟他们都是靠这个生活的，最多是大老远看见城管就跑而已。
我给老杨出馊主意，让他严厉管理一段时间，熬过局里的考核，就不用再待在前线为难这些小摊主。但是老杨不干，一直在干到了现在。
他说不想太为难这些小摊主，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不想为了自己的前途太为难他们。还记得那时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说他傻，不为难他们为难自己。
这次我问他辞职的缘由，他笑着说，就是不想在上面的人面前演戏，也不想和小摊主们斗智斗勇了，太累。
这话，大概是真心的。
上面的人要求对市容市貌，要求干掉小摊贩，小摊主要求营生，要求社会生存空间。
中间的城管左右为难，对上要完成工作，对下不能硬来。
还要面对来自群众的双面夹击，与自己无关的民众，说小摊主自食其力不容易，生活困难不容易，城管就是在把小摊主往死里逼。
可是当这个摊贩占了他家门口的道，影响他家周围的卫生，或者吃了无证经营的东西，影响身体健康，他们又开始追究城管的责任，说城管不作为。
说这些话，我知道很多人要批判队长我为城管洗白，只知道写他们好的，他们的暴力执法怎么不写？
近些年暴力执法和暴力抗法皆有，但是还是文明执法和文明配合执法的人的居多，咱不能一棒子打死一船人。
想起之前和老杨讨论过城管执法的问题。
他问我，为什么媒体总是挑我们做的不好的地方报道。
我说，干得好是理所当然。
他说，呵呵，也对，本职工作，干得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自我安慰。
“但是，你不觉得媒体都把我们妖魔化了吗？”他反问。
我怼他：还不是你们自己作的，哈哈哈……。
城管队伍人员复杂，素质参差不齐。老一辈军转干部、通过考试招收的少量编制员工、大部分的合同工、以及大量的临时工。
有些单位下属10个大队，每个大队下属3个中队，每个中队有十几个人。这样庞大的队伍里，只有下派到各个街道以及在支队里工作的人全部有编制，其他大部分都是合同工。
在街上看到的城管，基本都是合同工以及临时工。令大家头疼的就是这群临时工，没有受过系统的培训，但是被派在最前面的也是他们。
小贩不懂法，临时城管不懂法，两者相遇，想不出问题都难，暴力执法多是发生在临时工身上，当然不排除正式工出事了拿临时工当借口。
当时老杨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招高素质人才？但是人家压根看不上我们的工资和社会地位。不过，我们好像没有社会地位可言。
那时我还安慰他，在目前现有的体制下，这种现状难以改变。但不是不可改变，只是改变需要时间。
如今，城管的形象好像改变了，因为禁止暴力执法，大家都改劝说教育小贩。但是又好像没变，到哪都还是一样，让小贩讨厌。
不过，相对于上位者而言，无论是城管还是小贩，不过都是下位者，鄙！
后来，我们喝的多，说的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以前的，现在的，未来的……
结束与老杨的局已经深夜，我们各自告别。
走在这条街上的时候，忽然又想起老杨夫人曾到我家和我夫人吐槽老杨工作中如何那般对待这条街上的小摊主的事儿。
我环顾周围，从街头看到街尾：
街头水果店门口右侧的小矮桌，就是老杨帮买菜阿婆从水果店张叔那里争取来的“摊位”吗？街尾那个修鞋铺的老头是老杨一双鞋根本都不穿了，还要去照顾生意的刘师傅吗？中间那两个正在贴膜的就是一边被老杨照顾着生意，一边骂老杨的嚣张小伙子吗？……
那个卖炒板栗的阿姨，那个卖冷面的阿叔，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呢，他们之中，谁受过老杨的照顾，谁骂过老杨，谁配合过老杨的工作？
那么，明天呢？他们的相遇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