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哪吒的严肃八卦 | 猛哥

《哪吒闹海》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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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孙悟空，哪吒是中国最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了。

那么，哪吒，是正义小英雄，还是二代小恶霸？这是个灵魂拷问。

胡兰成曾拿张爱玲比过哪吒，说她是“至纯至净莲花身。” 心灵剔透且毒舌的张大小姐立马神魂颠倒，成了汉奸的前妻。

但在后现代主义社会，一切皆可解构。

知乎上有一个高票回答，来自网友@郑泽锐：“你不觉得哪吒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吗？去海边游泳，搅得人家里天翻地覆，别人叫一个手下来赶人，你却恶语相向，气得人家动手杀人，你杀了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故意晃龙宫，几乎把龙宫晃倒。人家三太子只是想讨个公道，你却痛下杀手。人家老爹不服上访，你却伙同师傅把人痛打一顿。犯了错不反省，反而胡作非为，又杀了石矶的弟子，杀了就道歉呗，他不，叫来师傅把人家苦主杀了。再然后弱者终于忍无可忍，发动群众和哪吒斗，这时见跑不掉了，才假死逃生。没了血缘关系后，为了活下来，连母亲都敢要挟恐吓。复活之后一点不反省，反而连父亲也想杀。说句难听的，哪吒就是一个畜生，一个明明草菅人命，胡作非为，忤逆不孝却因后台太硬始终逍遥法外的官二代。”

听起来好有道理耶。

要厘清哪吒的形象，得从他爹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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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都知道哪吒他爹是“托塔李天王”，其实李靖和托塔天王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干。

李靖史上真有此人，是唐太宗李世民手下No 1战将。有唐一代，姓李的人都牛气冲冲。

热播剧《长安十二时辰》中，李必自我介绍时，就嘚瑟：隋李。

隋李是表示与唐李作区分，表示不蹭上，但照旧骄傲。

大致说来，唐朝的李姓有这么几种：

一，皇族李姓（唐李），即陇西李氏，自诩为李广后人，以凉武王李暠为先祖。

二，赵郡李氏（隋李），五姓七望之一，以武安君李牧为先祖。

三，赐姓李氏，如徐懋功，赐名李世绩。

四，改姓李氏，如李光弼，先祖是契丹人，改姓李，被称为柳城李氏，在唐朝为将者甚多。

李必出自赵郡李氏，算旁支，尚自命不凡。李靖出自陇西李氏，根正苗红，那就更不得了，他因功被封为“卫国公”，很受百姓敬仰。

于是，他的名号就被假托了。

《封神演义》中有个陈塘关总兵，名叫李靖，后修道成仙，因为左手中常托玲珑宝塔，又被称为“托塔李天王”。

实际上，托塔天王学名是毗沙门天王，是印度佛教四大天王之一的北方多闻天王。初唐时期，西域佛国于阗（现在新疆和田一带）兴起信仰毗沙门天王，传入中原后，毗沙门天王离开“四大天王”组合，成为单独被供奉的神仙，还给按上了李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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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佛经，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的儿子。

显然，“哪吒”并不是中国名字，是梵语中那罗鸠婆（Nalakubala）的简译。

他除了给老爹托塔，还帮父亲带领一支夜叉大军，所以，他别号“鬼王”和“夜叉大将”。

唐代宗教书籍里描述哪吒“恶眼见四方”。

元代成书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里，哪吒身高六丈，搁在今天，差不多有10个姚明那么高。

元末罗贯中写《三遂平妖传》中，哪吒“三个头似三座青山，六支胳膊似六条峻岭，一开口，血泼泼露出四个獠牙”。

可见，哪吒的原型是很恐怖的一个存在。佛教汉化以后，他才成为一个美少年。

苏辙写过一首《哪吒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佛略相似。”

核心意思就是，哪吒很不孝，见到老爹根本不care，父子关系紧张，如来佛居中调停，想出“托塔”的法子，令其拜佛如拜父。

佛向儒投降，万事孝为先。

明朝嘉靖年间，落魄文人吴承恩写《西游记》时，把苏辙的诗改写为：“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唤哪吒以佛为父，解了冤仇。”

如来佛成了哪吒的老娘舅兼半个师傅。

到了万历年间，《封神榜》问世，又对哪吒的故事添油加醋，把如来佛的戏份强加给太乙真人，哪吒从佛教原型被改造成了道教子弟。

尽管是一个神话人物的形象变迁，但某种程度也契合了中国文化特质：儒释道掰扯不清，三教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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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讲过一句话：“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

红尘滚滚，岁月悠悠。

时代进入反封建的20世纪下半页。

1949年后，百废待兴的中国一切向苏联老大哥看齐。中苏有个文化协定，开展电影方面的合作，包括动画片。

彼时，苏联美术片在国际影坛上确实也处于领先地位。

1958年3月，上海美影厂派王树忱、何玉门、胡进庆等三人赴莫斯科美术电影制片厂洽谈合拍片事宜，而且带去了《哪吒闹海》的故事大纲。

《哪吒闹海》是王树忱执笔，他是动画界才华横溢的“多面手”，能写能画能导。

苏方表示了兴趣，确认由苏联著名动画导演阿特曼诺夫和王树忱联合执导该片。双方计划在中国完成影片筹备工作后，在莫斯科美术片厂进行绘制。

但据胡进庆回忆，双方协商洽谈过程中充满了矛盾：“我们要他们派导演、派好的原画来，多出钱。他们呢，相反，希望少出钱，要我们出力气。”

此外，文化上的差异让苏联很难理解中国神话，“苏联人认为你们中国人讲迷信啊，死了又活了。”

1958年，中苏友谊出现裂痕，关系恶化，合拍《哪吒闹海》的计划流产。

那年，王树忱27岁，他还能等，等一个让“哪吒”重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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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爆发后，美术片被当作“反革命的宣传书”，禁映。

1967年10月的《电影批判》头版就对经典动画片《大闹天宫》进行了严厉地批判。

风声鹤唳之下，上海美影厂“停产闹革命”，其间偶尔推出的作品多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短片。

王树忱后来撰文写道：“在‘大写十三年’的高压下，美术电影领域再也见不到神话人物了。接着‘四人帮’挥起‘铁扫帚’把童话形象也给扫地出门。路子越走越窄，处于‘死了可惜，活着难受’的‘休克’状态”。【“大写十三年”为1963年时任上海一把手柯庆施所提出，要提倡和坚持‘厚今薄古’，要着重提倡写解放十三年，要写活人，不要写古人、死人。】

1976年“文革”结束，被束缚了十年的艺术家们准备大展拳脚。

特伟先生是上海美影厂厂长，鉴于正式的影院大片十年没搞，他拍板搞一部动画片。为向国庆30周年献礼，决定推出动画长片《三打白骨精》。

1978年初，剧组主创们去江苏宜兴善卷洞“下生活“。但没多久，《三打白骨精》被“毙掉”了。

不同的亲历者谈及了不同的原因。

有一种说法是，当时《三打白骨精》的题材很热门，不同门类的文艺作品都在争抢。题材的“撞车”和制作周期的紧张导致了动画片《三打白骨精》的搁浅。

还有一种说法应该更接近真相，“因为这部片子报到北京，夏衍先生讲，现在不要搞，因为刚刚打倒四·人·帮，外面把江·青比作是‘白骨精’，你们现在搞不是跟外面（的说法）扯到一道了？就不大合适了。”

“文革”前，夏衍就官居文化部党组副书记、主管电影的副部长，“文革”后官复原职，历经磨难，意识相当敏感。

可是献礼片总归要赶在1979年国庆前完成，上海美影厂只能临阵换题材。

就这样，王树忱翻出了尘封了20年的《哪吒闹海》剧本。“原本要和苏联合作的，稍微动一动就可以（拍摄）了，拿上去60多分钟啊。”

哪吒走上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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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5月，《哪吒闹海》摄制组正式成立。

上海美影厂配备了有史以来最强的导演团队：王树忱、严定宪、徐景达。

严定宪，曾经在《骄傲的将军》、《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经典影片中担任动画设计。

徐景达，与王树忱同为“美影漫画三剑客”之一，他的代表作《三个和尚》是第一部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的中国动画片。

王树忱总抓，严定宪负责原动画、角色表演，阿达负责整个艺术风格特别是背景设计。

《哪吒闹海》摄制组的美术人员阎善春回忆说，“不得了！这个导演班子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太强大了。”

《哪吒闹海》的主创们一开始就很明确，对传统神话进行改编，“我们不是古人。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不同于作者写书的时代。况且，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任何人都不可能一字不改地将一种艺术形式所包含的思想内容照搬到另一种艺术形式中去。”

剧本最终采取“提纯净化”的手法，将哪吒和龙王的矛盾作为主线，减弱哪吒父子间的矛盾，在此基础上组织剧情。

在剧情上，导演设计了五段大戏：“出生”、“闹海”、“自刎”、“再生”和“复仇”。来塑造哪吒“活泼可爱、神奇不凡、敢作敢为的精神风貌”，突出哪吒“不畏强暴、为民除害”的性格。

其中，“自刎”是全片的高潮。

在设计这段情节时，几位导演还对一个细节进行了反复的斟酌：“当李靖举起宝剑欲杀哪吒时，哪吒对李静的称谓曾有几次改动。一次是让他喊‘李总兵’。还有一次是直呼‘李靖’。几经争执，才决定还是让他喊‘爹爹’。现在看来，让哪吒喊‘爹爹’，更符合父子之间的人物关系，也更确切地表达哪吒此时此地的感情，也更增强影片的悲剧气氛”。

父子关系的张力隐约可现，导演组做了妥协。

以致于有人为这种意识赋予了政治隐喻，指出《哪吒闹海》是反压迫、反强权的“革命的悲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吃人的，并非龙王，而是封建社会体制。

一篇发表在《心理学人》的文章《“哪咤闹海”与中国人的俄狄浦斯情结》说：中国虽没有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故事，但“哪吒闹海”的故事说明了中国人的俄狄浦斯情结在形式和结构上的变化。

“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最终，面对龙王的威逼，哪吒捡起父亲的宝剑，用一个转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之所以设计为转身，是为了避免血腥场面，少儿不宜。

哪吒的转身成为中国动画史上的一个绝唱。

新华网曾评论道：多年后，哪吒长袖飘飘、白衣若雪，在暗如黑夜的暴风雨中横剑自刎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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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闹海》作为“文革“后的首部彩色动画长片，画面瑰丽、制作精良，与《大闹天宫》堪称“中国手绘动画电影双壁”。

1980年5月，中国电影代表团赴法国参加第3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代表团团长正是王树忱。

《哪吒闹海》作为第一部亮相戛纳的华语动画片本有机会参与评奖，却因为送交影片时延误，与竞赛失之交臂。但戛纳电影节组委会还是为《哪吒闹海》安排了放映会，并颁特别放映奖。

《哪吒闹海》戛纳影展海报

王树忱后来多次受邀赴意大利、英国、法国等国影展做评委。

1981年，特伟受漫画大师手冢治虫邀请，携段孝萱、严定宪等美影动画人赴日本访问。期间，集中展映的《哪吒闹海》轰动一时。

刚出道的宫崎骏对《哪吒闹海》赞不绝口，还做了“过度解读”：他猜测影片可能在影射中国刚刚结束的“文革”。他说四海龙王可能指”四·人·帮”，太乙真人可能暗指周总·理。

让宫崎骏产生如此联想是源于那个独特的时代背景。

国外就有不少媒体认为这是一部有着政治隐喻的影片，“记录了一个混乱时代的结束，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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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闹海》名扬戛纳时，在中国四川泸州，一个叫杨宇的男孩出生，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如果没有意外，他长大后也会是一个医生。

1999年，从小喜欢画画的杨宇还是遵从父母的意愿，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生活的轨迹按部就班，如同成都亘古不变的茶馆。

1999年，《哪吒闹海》上映20年之后，一支名叫“痛苦的信仰”的地下摇滚乐队成立，他们以“自刎的哪吒”为标识，以此来表达对世俗的反抗。“哪吒只哭过一次，从今后不会再有。”

2002年，杨宇大三时，有同学说三维动画软件不错，做出来的效果非常好。他听完之后动了心思。

2003年，杨宇大学毕业，放弃了进医院机会，去了一家动画公司。一年多年后，他辞职，在家啃老，坚持画画。那时他父亲已去世，全家就指望母亲1000多块钱的退休金支撑。

三年零八月后，他创造出了第一部作品《打，打个大西瓜》，斩获无数奖项。然并卵，他还是无名无钱。

继续煎熬。

2005年10月，在北京，一支叫“哪吒”的乐队第一次登台演出。“忧郁的孩子们别怕，守护着你们的是哪吒。”

关于“哪吒”乐队的始末，可以看卲宸北写的文章《我与哪吒的时光》。“2002年，我认识了高鹤，我们在一个只有朋克的地方大谈特谈The cure，然后又当机立断的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定，要一起组建一个牛逼的乐队......”

一年之后，“哪吒”乐队解散。

邵宸北说：“一切还没结束，哪吒不会解散，可能有的队友累了需要暂时休息，可能有时候演出台上不是4个人，那没关系，总之，哪吒是不会消失的，永远不会，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2011年，在歌迷的要求下，解散的“哪吒“乐队重新制作成了一千张实体专辑，一周售罄。

同年，杨宇成立公司。终于有投资人看上了他，开始打磨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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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这个夏天，《哪吒之魔童降世》从天而降。

这部国产动画片刷爆各大网络。杨宇的本名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艺名饺子如雷贯耳，挤进30亿票房导演俱乐部。

苦尽甘来的饺子说，他只是想做一个“在追求自己梦想道路上不断受到偏见和打压，但始终有勇气打破成见，扭转命运的故事“、”如果你问我人能否改变自己命运，我也不晓得，但我晓得不认命就是哪吒的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听起来很燃，一下子就掐住了负重前行的80后和90后的命门。票房节节攀高。

但这真是哪吒吗？

同样是这个夏天，摇滚歌手们排队领社保。“痛苦的信仰”乐队不再rock，唱起了《再见杰克》这样的大民谣，“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让我欢乐一点，让我欢乐一点。不要让疑问留停在心间，让我欢乐一点。”

今何在的《哪吒传》结尾中这样写：“哪吒拄枪站立云端，脚踏烈烈风火，绚丽霞光在他身后流过。他是天地间的美少年，却面如冷霜，只因他身体里已不再有热血流动。他不过是精美的人偶，再不能感知世间炎凉。”

是的，哪吒只哭一次，自刎后就不再有了。

参考资料1.《前世今生说“哪吒”》， 动漫报

2.《“又丑又混”的哪吒是颠覆经典？错了！这才是哪吒的原型》，文汇报

3. 《哪吒闹海》幕后揭秘，空藏动漫资料馆

4. 《哪吒三太子，我们真的读懂了吗？》，公号“ruyoug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