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气”们如何融入美国社会？ | 新潮沉思录

超级英雄片不属于过去已经出现的任何一种类型片。它并不在乎故事的背景和逻辑：你可以在电影里看到很多看似高科技的东西，但它们其实与魔法无异（比如钢铁侠的战甲），角色号称掌握摧毁星球的力量或者是守卫数千个星系的能力，但解决问题的方式依然是拳拳到肉的对打；它的情节也极其简单，简单到了观众自己都明白不要去琢磨情节，而制作方还要通过彩蛋的方式去分散观众的注意力的程度。

单就电影的要素而言，超级英雄片更像是充满了无厘头幽默的b级片，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还要在这种无厘头里体现出高大上的价值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超级英雄片倒是和起点上的修仙小白文有同样的内核。

但如果仅仅把眼光放到这一层，那就显得太鼠目寸光了，读者老爷们也不会满意，毕竟刻薄的批评很容易，但深刻的剖析就很费功夫。如果我们注意到超级英雄片的拍摄方式，就能对超英片的侧重点一窥端倪。以漫威系列电影为例，从最早的02年蜘蛛侠开始，都是以英雄形象-大事件为脉络来安排电影的推出的。通过传记形式来推出超级英雄，通过事件电影来推进故事情节，但我们也很容易发现，事件电影其实就是英雄群像的展示，而非通常意义上的剧情片。

总的来说，超英片的核心价值，就是英雄形象，而超英片本身，是把作为概念的形象具体化的过程。实际上如果你对超英漫画有所了解，就会发现整个漫画体系本身就是混乱而缺乏逻辑的，各种重启，平行宇宙，毁灭与重生，唯一不变的就是英雄的形象，而剧情本身几乎成为了挽救英雄形象的一种方式。

自20世纪30年代末开启的超级英雄漫画时代，恰好经历了美国从孤立主义走向世界霸权的过程，移民、黑人问题、麦卡锡主义、冷战，动荡的时代和激烈的意识形态碰撞，使得民众的身份认同和群体价值观投射的需求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在美式超级英雄这里，漫画与电影构建的世界，基本上就是现实的反馈，每个形象本身，就是某个社会团体、阶层，乃至价值观的体现，辟如高富帅的代表钢铁侠，传统忠君爱国的象征美国队长等等，很大程度上，读者并不关心剧情到底有多么离奇曲折，只是在乎自己喜欢的那个角色干了什么，就像伯纳德的吐槽那样：“太阳报的读者不在乎谁统治国家，只要她前凸后翘就行”。

制造新的英雄形象去迎合新的需求，是美国超英漫画的核心驱动力，但华人这个群体却成为了这种迎合的牺牲品，事实上，华人在美国的文化语境里，几乎总是成为迎合的牺牲品。萨克斯·罗默在1913年创造的傅满洲的形象来迎合西方黄祸论的意识形态需求，而在60年后，漫威公司又捡起了这个馊臭的人物形象，重新赋予了他漫画生命。后来傅满洲变成了钢铁侠的头号死敌满大人，在故事里满大人一门心思想要获得史塔克的财富和权势。稍微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美国有产阶层的担心被中国人夺取财富的恐惧是没有什么现实依据的——毕竟中国人一直忙着救亡图存，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谋财害命。

如果说超级反派们只是黄祸恐惧、种族歧视和意识形态对立的产物，那么上气这个角色，则有了更多“规训”的意味。在上气的故事里，从小孤独的他接受父亲的训练成为一个武林高手，依靠外来白人带来的真相，通过背叛完成了从邪恶走向正义的历程。像其他的超级英雄传记一样，这个故事并不复杂，但却足够完整。孤独的童年象征着想要融入美国社会但无所适从的情绪，严厉而又邪恶的父亲则象征着被异化和篡改的祖国概念，而白人的真相和最终的背叛则意味着在“美国精神”的引导下与过去的传统决裂。

如何在一个已经被建构的社会中为新加入的群体安置位置，一直是统治的核心议题之一，而上气的传记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范例。就像福柯著名的“全景敞视”监狱的概念诠释的那样，上气这个角色和他的故事，把整个华人群体的精神根基和文化隐私暴露在了美国社会面前，也暴露在他们自己面前，同时告诉了他们告别过去的方式。就像《断章》里描绘的那样，华人们在没有隐私的监狱里互相监视，而美国主流社会则在监狱外围观着他们。

这种与过去告别的方式是艺术化，抽象化的，但具体如何去做，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只能靠他们自己去领悟，自己去试错，自己去寻找那可见却不可知的监狱出口。显而易见的，监狱的出口随着观众的变化而变化的，这种寻找往往是徒劳的，而现实中，华人主动“融入主流”的努力也收效甚微，华人作为一个群体，始终处于一个恶意到近乎无意识的歧视环境里。

一个简单的现象：华裔是唯一一个在美国社会中受到赤裸裸的性歧视的群体，辟如在《破产姐妹》这样迎合底层的美剧里，刻意安插一个装似侏儒的华裔演员，并且设置大量性歧视的情节——而性歧视则是最反映群体的社会地位的，基本上这就意味着在这个群体在整个歧视链里处于最底层，并且导致整个群体在竞争中处于绝对的劣势（性歧视是个深刻而又有趣的话题，我会专门写文探讨）。

而且在这个融入的过程中，丢失的是原始的身份认同，而获得的只是“比鬼子更凶狠的是二鬼子”的刻板印象。这也就解释了《上气》男主角为什么会认为这部电影是为华裔拍而非是给中国人拍的原因，但他不明白的是，这部电影的精神内核就是对华裔的规训，而非对华裔的独立性的塑造。而我倒是觉得他更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好莱坞宁愿创造一个毫无逻辑的瓦坎达来满足黑人们的臆想，也不愿意把《上气》稍加修改，让里头的种族歧视和刻板印象看起来不那么浓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