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开头,两处光景 | 牲产队

...

 

再次见到阿伟已经是八年后。

他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袖短裤,歇在自家别墅阳台的藤椅上,手边的音箱正放着地道的京剧名段,瞧着就像是国企里走出来的成功人士。

而我,彼时已经在基层待了八年多,生活里只有一地鸡毛,哪敢奢望眼前的岁月静好。

那次我提着两瓶好酒,大老远地从荒僻的小乡村跑到阿伟这来,原因有二:

一是为他升职的事助兴,二是为我往后求职的事求情。

一字开头,两处光景。

高下立见。

...

我俩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清楚的,还得从小说起。

阿伟和我是老乡,打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几乎没有分开过,也没红过脸、闹过分歧。

可不曾想,这一路风风雨雨都一起扛过来了,却偏偏在毕业后分道扬镳,一分还就是八年。

这要算起来,归根结底还是政策与选择的那点事儿。

大学那会儿,房地产公司风头正盛,为了吸引吸引人,又是补贴又是发奖金。那看起来比国企高出几倍的薪资在当时可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班里的人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小子,祖祖辈辈都是跟着时代苦过来的老农民、老干部,跟暴发户似的往外撒钱还四处宣传的企业,他们哪里见过啊。

一时之间,无论条件好的还是那条件差,很多人都一拥而上,都卯足了劲想往那金窟窿里钻,阿伟也不例外。

不久前跟牲产队群里的一位大哥吃饭,他就是那个时候下的海,如今身家多少具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他说这几年心儿都是跟着房价跌宕起伏,总算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跃上更高的一个阶层。

但是那时候,阿伟撺掇我跟着他去房地产企业的时候,我拒绝了。

那时我心里清楚,不是人人都能赶上那好事儿的,你要没点金刚钻哪能揽那瓷器活。队长我那会见识少,思想偏保守,还不知道紧跟时代。

阿伟和我不一样,出身、胆识以及能力,在我看来那都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所以特别羡慕和钦佩他。同窗十余载,他说东我绝不往西,实打实的跟班头子。

大学前两年,大家都在书香中埋头苦读,巴望着在书里头读出些真功夫,出了社会好做人上人。

而每回下课,阿伟都会在我面前骂那些人好几遍,说那群指望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太天真,应该丢进社会的大染缸里头好好瞧瞧。

说完他扭头就跑到学生会社联,跟着学长前辈们学习怎么拉赞助商,那些专业教科书堆在床板下都积了几层厚灰。

我虽然佩服阿伟,但他这话我听着就很不爽,总觉得把我也骂在了里头。因为像我们这样穷背景出来的,知识可不就是我们最后的一道护身符嘛。

凭着知识,我们人人都可以做春秋大梦,幻想着挣脱贫民窟。

但后来我才明白,底层人民上得去那花花世界,却永远也进不去。

就好比个暴发户,白酒花生唱小曲儿,睡醒时连脚趾头里都夹着钱。但他们始终游离在那些名流世家的圈子外,照样是个被瞧不起的底层人物。

正因为阿伟看破了这一层,所以他后来的路和我大相径庭。

我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好意,走了那条他瞧不起的路。

之后,他潇洒去了房企,我愤然下了基层。

...

这政策能把房企捧上天,当然也能让基层走上前。

零几年那会儿,组织部对选调生政策做了新调整,不仅放宽了选调生的招考范围,还准许选调生在基层锻炼两年就上调回去,升官速度比普通公务员要快得多。

许多官员家庭瞅准了国家培养基层干部的决心,想都没想就要把自己的下一代往基层送,美其名曰“历练历练”。

而我的父母只不过是普通的农民,辛苦干了一辈子却没赶上过好时候,所以这政策福利下来了,他们也给不了我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但因为我自小便见过父母作为底层人民所遭遇的辛酸,遇到邻里间纠纷的大事儿,处处被关系户压一头,委屈自己吞……所以体制内的工作,于我而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

人各有志,拒绝阿伟,我并不感到后悔。在基层磨炼两年,上调后加把油努力干,想着怎么也不比去房企差。

于是,扛着两个大包,我就下了基层。被分配到了一个非常破落的村镇里,但因为事先打过预防针,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

到哪吃苦不是吃苦,反正在这也待不久,我这么想着,就安心地在村里住下了。

来的前几个月,上到给领导写报告,下到替乡亲换灯泡,虽然做的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乐在其中。

我心中似乎隐隐在跟阿伟的选择较劲,我想告诉他这条路也能走成阳关大道。为了把这条路走成阳关道,我小心翼翼又极尽所能讨好那些领导以及前辈。

领导让我说服乡亲们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学校去上学,尽管我早就知道那家学校是他外甥开的,我还是照办了。

镇上某户人家想托我办点事,说是家里有人在上面部门,将来可以在我上调的事上帮点忙,我立马照做……

诸如此类大事小事,“乐此不疲”。

我想方设法地挤进那看不见的圈子里,在黑暗中我以为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上头一波一波地往下派,下面一批一批地往上调,这名单里始终没有我的名字。

我对着名单上的名字,心里拂过的却是每个人的身份背景,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我开始忐忑不安。

一年过去,比我晚来的年轻小伙子上调到县里某个部门,因为是某某干部的儿子,来这儿只是走个形式,领导在他面前都得弯腰哈背说些奉承的话。

两年过去,又走了几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坐我身边的小伙子。话没说几句,领导交代的事也没做成几件,然后就风风光光地拍拍屁股走人。

第四年,终于轮到我,但只是因为领导也调走了,所以那个位置就是我这几年的打工费。

走之前,领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什么也没有交代,摇摇头走了。或许在他看来,我就是一名插科打诨的弄臣,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我所做的努力和曾经的美好幻想将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去,而终点却始终离我很远。见光后的阵营,我果然还在圈子外面。

这一刻,队长我才是真正明白了阿伟话中的意思。

...

我带上了两瓶好酒一路颠簸,离开了矮小简陋的水泥房,转身就坐在了宽敞明亮的飞机场。

等到了阿伟的家,正好是傍晚,他早早地就候在那儿了。四方阳台,小桌一摆,又跟大学时一样,把酒言欢。

我把我带来的酒往前递了递,阿伟没接,慢悠悠地从桌子底下抽出了瓶红酒,都是他珍藏的好酒,平时舍不得喝。

许是看出了我此刻的失意,他低着头一边倒酒一边扯着嘴冲我笑,他说: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该!

我一脸困窘,没有接话。沉默良久,阿伟再次发问:这回是真的死心了吧。

我先是犹豫,然后轻点头。

阿伟说,你这条件碰得着那个圈子,但肯定融不进去,别指望成为几十年社会变革结果中的例外。

我再次沉重点头,表示赞成。

酒桌上,阿伟和我聊起了他在房企的事,无非是人前风光背后心酸,比起我他更多了些自由,那也是他一直所追求的东西。

不像我处处逢迎,活得像个孙子。

知识能不能成就个人咱先不谈,但阿伟当初没怎么认真读书,净跟着赞助商闲聊,倒是让他聊出了个机会,也正是这个机会让他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阿伟说,他刚毕业那会儿正犯愁找哪家公司比较靠谱。翻翻手机通讯录,找了个相对熟悉的赞助商请教,这话没说两句,赞助商因为之前对阿伟印象不错,就跟他推荐了自家的地产公司。

挂了电话,他第二天就去公司面试,前前后后花了七八天,顺利地在那个地产公司扎下了根。

而这之后的事,阿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但我知道,他手上的红酒就是铁证。

要换以前,白酒两瓶儿对阿伟来说不是问题。但是,在公司折腾了那么些年,无数个加班加点的夜和没完没了的应酬,早就把他的身子累垮了。要不是今天高兴,他连酒都是不敢沾的。

要说我拿的是前几年的打工费,阿伟挣的就是往后的安家费,指不定哪天身体就彻底垮了。

...

两人喝了三瓶红酒,聊到深夜,我没有提及求他帮忙求职的事,他也没有说半个升职相关的字眼。

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好与坏,顺境抑或逆境,怎么样的结局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几年,阿伟在房地产公司加班加点,名利双收,却搞垮了自己的身子。我在基层庸庸碌碌地忙活,身体没垮,少年时的宏图大志却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在时代的长河中,无数次浪潮声势浩大地炒我们扑面而来,是选择逆流而上、顺流而下,还是站在岸边观望,都是你的选择。

我们无法预知当下选择的结果,只有等浪潮退去时,我们才知道有多少人在裸泳。

只是做出选择需要勇气,这种勇气来自于底层人民张扬的欲望。

往后,洪流还会再有,选择仍在继续......

而队长我,跳出体制这么多年,终于明白,基层不是不好,只是对我不太友好。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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