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军队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 新潮沉思录

但相应的这种团结实际上不是没有负面作用的，那就是容易产生和其他人群的隔阂。尤其是在军队掌握优势地位的时候，这种团结容易变成一种自负，而军队本身远离于普通人日常生活，其强调强势地位，掌握了暴力的特殊氛围，也容易让普通人望而生畏。行使武力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制约的行为，军人长期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如果再长期置身于特殊环境里，受到军队文化的熏陶，也容易造成性格上的变化，常常更倾向于相对直接粗暴的去解决问题，这又造成了在普通人看来过于刚直的问题。

军队作为一个武装集团本身，由于其面临的特殊性也会产生很多问题，这些特性是正反皆有的。一支军队始终要面临极端环境的考验，这就是战争。为了应对这种考验，军人群体总是在高度强调服从性，组织纪律性，牺牲精神。这种文化有利于军人团队的战斗力，如果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去，有组织，有纪律，能吃苦的人群肯定是胜过无组织，无纪律，贪图安逸的其他人群。这也是我们很多人都觉得军队，军人是靠得住，不少人也愿意去军队锻炼一番的原因。

同样，这种情形是有负面影响的，特别是和平年代。那就是这样一套体系是最容易滋生官僚和威权的体系。因为军事本身就强调，快速决策，快速执行，下级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

战争年代，由于存在战争这种强力的淘汰工具，能够迅速证明一个军官的能力和判断，从而保证这个体系掌握在有能力的人手里。而和平时期，这样一个体系没有了这种最终验证的机制，很容易在内部文化上形成上级对下级的粗暴干涉，层层相压，带有强烈的威权色彩。一旦主官的意志形成绝对，那么天然就是官僚威权体系的温床，甚至比普通的官僚体系还要差。

因为在这样的体系里，只有唯上，错误得不到纠正，不顾实际的盲从很可能长期存在。而地方官僚体系从来都容易打折扣捣糨糊，另一个层面上反而造成了错误也被稀释了，而绝对化的执行却可能加剧错误的扩大化和严重性，并长期得不到纠正。

与此同时，大量的社会资源集中在军事系统里，越是到近现代，技术装备的要求越高，这种情形就越严重。军队独特的封闭性，严格的上下关系又使得其只能进行自我监督，就不可避免的带来严重的堕落风险。尤其是战争时期多危险，和平时期就多容易出现代偿式的堕落。甚至可能出现军队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凭借武力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利益，基于自己的想法，绑架了国家，造成资源不合理倾斜的问题。

这些问题，应该说各国军队都是存在的，特别是那些以战斗力和光荣历史自豪的大国军队中。自我的意识越强烈，组织结构越完善，掌握的资源越多，面临的国防压力越大，这样的问题就越容易出现。当然，自拿破仑时代列强普遍开始实行了全民兵役制以来，特别是近现代工业化打破了传统欧洲军官贵族化的垄断，这些问题所有的国家也都在试图解决，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但各种问题受不同国家文化背景的影响，依然或多或少的存在着，每个国家在克服这些问题上的不同做法，形成了彼此不同的面貌。

与此同时，也应该承认，军队的地位是如此特殊和重要，它掌握大量的优先资源，庞大的人群，几乎致力于自给自足的体系，这使得军队的生态也是一个小社会，其长期面临着各种内部小团体的困扰，这种习气，在军队氛围的带动下，斗争常常比地方上还要激烈。

可以说，人民军队从建立开始就长期面对这些问题，而他本身存在的很多理念作风，就是在和这些问题做斗争。也正是这些斗争才塑造了不同于其他国家同行的人民军队。

人民军队所以称为人民军队，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立足于人民和军队血肉联系上。这正是为了克服军队和普通人之间容易形成的隔阂，使军队能够正确放置自己的位置。甚至这种工作使得中国近千年形成的一些理念发生了变化。随着唐朝府兵制的败坏，平时雇佣形式的军队和战乱时拉夫式的壮丁逐渐成为中国之后近千年军队的常态。这使得普通人与军队的隔阂，甚至是抵触心理都很强烈。人民军队的建立，典型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不断强调，其高度的自律性，就是在致力于矫正这种错误的印象和观念。

应该说，只有到了新中国，军队和军人作为一个正面形象才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并形成一种深入人心的理念。尤其是通过抢险救灾，生产建设等和国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活动，人民军队的活跃远在战争之外，这才在军队和国民间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彼此认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也可以注意到，为什么共和国早期的英模人物往往是来自于军队体系。

实际上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内，我们的人民军队还扮演了社会建设的先锋模范的作用。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中国最具有组织能力和纪律性的队伍，在中国工业化社会的塑造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提供了最优秀的人才，同时扮演了学校，工厂，宣传队的多种角色，又恰如其分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从不逾越，这在其他国家是很难想象的。一直到今天，这种特殊性仍然在影响，使得人们对这支军队怀有独特的亲切感。

人民军队本身是从旧军队中脱离出来的，但又受到新思想的影响，所以人民军队内部就不可避免的长期面临着思想上的不断拉锯。长期以来，人民军队是特别强调官兵平等，军事民主的，这是来自社会主义和现代社会的普遍理念。但严酷的战争环境和军事艺术的客观需要又使得必须克服绝对平均主义和强调军事主官的权威性。可以说，怎样在两者间取得平衡，一直是人民军队建立以来都在致力解决的问题。而其中的往复，特别是随着和平时期到来，带来的安逸和人员的官僚化，是一个至今依然存续的问题。

在这种动态平衡中，人民军队通过长期的革命斗争形成了一套极为特殊的自己的思想体系。一方面它不可避免的受到各种社会思想的侵蚀，使得它也会出现种种问题，甚至是十分严重的问题。但另一面，它自身固有的思想价值又持续在抵抗外部思想的侵袭，塑造着一代代军人牢不可破的灵魂基底。

这种思想的来源离不开二十世纪救亡图存所带来的强烈的民族责任感，长期军事斗争带来的强烈的牺牲精神，它的建设者在长期以弱抗强的艰苦创业带来的积极主动性，还有一部分来自中国文化基底里带有的理想主义与禁欲主义色彩。这些因素共同造成了中国军人不怕艰苦，敢于战斗，勤于思考的特质。

特别有趣的一点，人民军队更多是强调不怕艰苦。在人民军队中不怕牺牲是默认的，而长期的革命实践中，能忍受长时间的艰苦环境，不动摇，不妥协，任何时候都顽强的继续战斗下去，被认为是比克服死亡的恐惧更加难能可贵的品质。当然，这种思想很大程度上被带上了强烈禁欲主义色彩，非如此不能在敌强我弱的环境下克服外界的诱惑。

这种情形当然也造成了某种因陋就简的将就，并使许多人在长期军事生涯后带上了思想上的固化，随着时代变迁造成了诸多的不合理之处。今天，随着人民军队越来越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这才多少有了改变，这也是非常应该改善的，但这种特别强调能吃苦的作风，应该说仍然是值得肯定的。无论如何，人民军队在建设过程中遗留的正面遗产，一直影响到今天，帮助军队抵御了最艰苦的环境下思想上可能出现的动摇。

而在人民军队中，最特殊的，也长期发挥着定海神针一样作用的其实是政治工作。很多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恰恰是和人民军队牢牢捆绑在一起的深入的政治工作，使得人民军队长期处于绝对控制之下。这种控制使得军队在和平时期所出现的问题是可以克服的，在必要的时候能做出牺牲并发挥正面的作用，有效的避免了它出现尾大不掉，或者冷眼旁观的问题，使得它长期和国家利益保持高度一致性。

这种作用其实也是相互的，那就是另一个层面来说，新中国军队是新中国的直接建立者，它也不可避免的成为新中国一些根本理念的守护者，这种彼此影响，彼此促进对中国社会的稳定团结发挥了重要作用。从这个角度说，人民军队绝不是一支单纯的武装力量，而是新中国社会一个相当复杂的社会阶级，对这个社会带有锚定的作用。而人民群众对它的情感也不同于一支战争机器那么简单。

特别要强调的，就是我之前所说的，人民军队由于长期面临敌强我弱的环境，这也是中国的长期的外部战略环境决定的，使得这支军队在文化上具有高度的独特性。一面是强调积极主动，英勇顽强，一面是强调机动灵活，追求进步。既要敢于硬碰硬，而且我们也普遍相信它能战斗到最后，更会不断追求进步，寻找机会。这种军事文化在整个中国人的近现代意识里是发挥了极大作用的，相当程度上塑造了今天中国人深层意识形态。

从某种程度上说，今天中国人看待世界方式和人民军队的建立者们当年看待战争的方式，还有对进步的强烈追求是高度一致的。当然，其中不可避免的受到历史因素的影响，有时候会导致社会群体对国家自我力量的认识偏低，但这种世界观在充满偏见与傲慢，狂热民族浪潮不断涌动的今天，还是很难得可贵的。

人民军队实际上是近代中国从失落走向辉煌的一个缩影。他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实现国家强盛的共同意志的一种具现。不可避免的，他也是社会的一部分，受到社会变迁的种种影响，由各种各样人共同组成，带有军队亚文化的共性。许多人对作为个体的军队成员，甚至对军队在各种历史时期出现的不同问题，抱有不同的看法，但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对这支军队有一种本能的信任。

正因为他是在建立新中国的血火考验中诞生的，他也最能反应新中国的气质和思想本源，从而使他能始终致力于克服各种问题，不断前进，并赢得中国社会的共同认可。中国人和自己军队的这种血肉联系，这种少有的高度信赖，迄今为止都是密切和牢固的，在可见的未来，这种关系也不会改变，而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这一点，随着国家形势的变化，这支人民军队越来越到了发挥他重要价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