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的守望:梨园之梦 | 牲产队

新旧的更迭,时代的交替,就像是日落月升、春去秋来一样自然,若有人顽固地因循守旧,那就是执迷不悟,不算是聪明人了。人人当然都想做聪明人,不想成为笑谈中的那个“傻瓜”,但我认识的人里面,却有这样特殊的存在。

在讲他的特殊之前,我想先分享一个关于剧院的故事,当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也许就能够有所理解了。

 

...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风雨如晦的时节,人人身如浮萍,飘摇无依。生于新时代的我,虽然并未亲身经历,有些传说从周围长辈的只言片语中也略有耳闻。

我家乡的人民剧院就是一个传说。

当我第一次与它相遇的时候,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只能从诸如两根漆皮脱落的暗红柱子,一块满是灰尘的幕布中寻找到一星半点岁月的痕迹,借以来唤醒曾经的记忆。

在长辈中口口相传的,无一例外是不允许我们进去那断壁残垣里的,究其原因,现在已无从考证,但是据说在那个年代,剧院里是死过人的,两根暗红柱子原本是灰色的,那红色就是死者临终前不甘的泼墨,所以如果生灵进去,就会被恶鬼给缠上。

我不知道人的血是否有那么多,如果真有那么多,又怎样能够将如此挺立的两根巨大台柱通体渲染成我所看到的那副模样,但这种说法无疑为那个已经没落的地方增添了莫大的神秘和恐怖的氛围,令我们这些少年既趋之若鹜,又畏畏缩缩。

然而世界上总不缺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周围的小伙伴中终于出了一个胆大的孩子,他带着我们送给他的头巾,棒槌以及不知哪家的顽皮孩子从家里偷摸顺来的锅盖,披挂上阵,攀着本为阻拦的围墙,闯入了那口中的禁区。

时间过去许久,我们一众人在外面等得无比焦急,想爬进去一窥究竟,却还是心有顾忌,只能一直冲里面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没有收到回答。眼见天色将暮,我们最终不顾呗大人痛斥甚至是责打的后果,叫来了家长。当他的父亲将他扛在背上背出来的时候,我们偷偷看去,他已经是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不久之后,他便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差点丢掉了性命。在街里街坊都在猜测是不是这孩子被恶灵缠身的时候,他家里放出了惊人的消息:那天他进去剧院之中,四处走动,隐约之间听到了有人在低低吟唱。按理说整个剧院内除了他的脚步和呼吸不会再有其它响动,他喊叫了两声,仍然没有人应答,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剧院里。

他以为着是幻觉,但这声音愈来愈真,愈凝愈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绕梁盘旋,经久不息。慌乱之中,他撞到了台柱之上,竟然发现柱子上有血在流动,一句“我好冤呀”吓得他魂飞魄散,就此不省人事。

人们啧啧感叹,说这一定是那位老先生的控诉,他生前以一回《窦娥冤》闻名,这一句“我好冤呀”既是戏里,也是人生,既是他人,也是自己。为了消灾避难,大伙请来了大师来作法祈禳。

直到大师问到死者生前的经历以来确定该如何破解这场祸事,我这才从老一辈的口中知道了当年那个不幸的悲剧:

在文革时期,一切看似合理的,实际上是不合理的。比如说戏曲,本是起源原始社会的歌舞,经历汉、唐宋、明等朝代流传至今,属于传统文化,平日里百姓们闲时缺少消遣的东西,听戏也就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搭班唱戏,无可厚非,戏班子既能娱乐大众,又能挣钱糊口,可谓是双赢。然而随着大革命的潮流不断变得激烈起来,戏曲也被一些过于激进的人打上了“封建糟粕,社会毒瘤”的恶名,我家乡也同样如此。

当地的戏班子在十里八乡也算远近闻名,老班主自己出资修缮了人民剧院,并常年盘踞在此,登台唱戏,当外出的小贩,种地的农民回家吃完晚饭,撂下碗筷,大人抱着小孩,女人跟着男人,扛上三五条板凳,就坐在了剧院底下,等着老班主开口。

他们不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倾注了老班主半生心血的剧院顷刻之间毁于一旦,所有乐器被砸烂,台子被捣毁,幕布被扯碎,一群没有理性的巨兽将看到的一切一并破坏,老班主竭力阻止,反而被几个比他小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年轻后生打成了重伤,理由是“阻挠革命的势头,就是全人类的公敌”。

街坊们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他保了下来,也是因为他的政治面貌还说说得过去,不曾想他异想天开,竟然偷偷溜进被封闭的剧院,抱着破碎的乐器一边哭着一边唱起了《窦娥冤》,恰巧被路过的乡党听到,向上面检举揭发了此事。

这下就算天神也救不了他了,他被组织上派下来的人员绑在了剧院的柱子上,逼问为什么唱《窦娥冤》,在社会主义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公然说“我好冤呀”,是不是在影射什么?

当街坊们将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没多长时间就含恨而逝。弥留之际,他说了一句话:“我唱了半辈子的戏,我喜欢唱戏。戏包千万态,它是我们的珍宝,不能丢,如果能有人传承下来,我死也瞑目了。”

到底他的愿望还是没有达成,在那个时候,谁还敢触这个霉头。老班主一生无后,只有弟子一人,在他死后也不知所踪。昔日无比热闹的人民剧院沉寂了下来,在每一个晚上,孤零零的它只有和清冷的月亮为伴,也不知在天上的老班主有没有化作天上的星星默默地守护着它。

大师听完这个故事,也是感叹良久,遂要求人们准备纸钱等祭奠用品,他好做场法事来超度一下亡灵。在得知这个传说后,原本恐惧的我们反而变得无比好奇,又将家人的嘱托抛之脑后,结伴一起翻进了剧院,然而待了半晌,若见到的只有一堆破烂,耳畔响起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完全没有那个孩子口中的诡异最终只能无趣的走了,

长大后我才得知,当年他只是被一颗裸露的钉子划破了脚,被上面的细菌给感染了才会生病,可又怕我们嘲笑他,才编出了这么一个谎言。

我当然有些失落,但随后释然了,这么多年过去,老班主应该能够安息了,如果他真的发出了“我好冤呀”这句唱腔,反而与他当年的守护相违背了。但遗憾的是,他的精神现在很少有人领悟了。

 

...

我所说的这个特殊的人,他是我爷爷的一个朋友,之所以说他特殊,是因为现在人人要求孩子“读好书,读书好”,他却从小让孙子学起了戏曲。

众人都知道,他是戏班出身,热爱戏曲,可在流行文化盛行的当下,戏曲在文化领域勉强能有一席之地,却也到了垂暮之年,终究逃不过没落的命运。

家人苦劝老爷子别断送了孩子的未来,但他出奇得执拗,硬是把孩子送进了寥寥无几的剧团,白天让他练习五法,对小小年纪已经十分辛苦,晚上他还要亲自考察四功。

为此,儿子与他大吵一架,直言“就是去要饭扫地也比唱戏有前途”,一向宠爱儿子的老爷子这次大发雷霆,操起拐杖就打,六七十岁的高龄追着儿子满屋子跑,被家人拼命拦住。冷静下来的老爷子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没有天赋,所以我才不培养你,任凭你自己发展,可孩子不一样,他喜欢听戏,又有灵根,这是我完成心愿的最后机会了。”

最终二者达成了妥协,让孩子一边上学,一边学习戏曲,如果这么发展下去,效果也还不错,可有一天,孩子哭着跑了回来,扬言再也不开口唱戏了,老爷子当场发怒,也没问为什么,拿着树枝就朝他的屁股抽打,知道整个臀部都肿了起来还不停手,儿子儿媳心疼地直掉眼泪,连老伴也劝不动他。

“说,为什么不唱了,你这是半途而废知道吗,是最可耻的!”

“呜呜,今天课外活动,老师让同学表演才艺,我上台唱了一段你教我的《窦娥冤》,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男不男,女不女,像个人妖,老师也批评我,说我故意捣乱。我再也不唱了!”

老爷子愣住了,挥打的手停了下来,抱住了孙子,默默地抚摸着他的头,喃喃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

前段时间,我看着中央戏曲频道播放的电视剧,突然想起了老爷子,于是向爷爷询问他的近况,爷爷也是脸色沉重地说他身体已经是江河日下,看起来没有几天活头了,听到他的报忧,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禁伤感起来。

老爷子的孙子和我关系还不错,我特意去问候,得到的答案是,城中村规划改造,要把人民剧院给拆掉,建起其它产业,老爷子听到消息,不远迢迢赶了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剧院已经被夷为平地,尸骨无存,只有一根暗红的柱子裸露在外,像是在流血。那天晚上,老爷子嚎啕大哭,第二天便口不能言,送进医院,被家人看护起来。

不久,老爷子就撒手人寰,作为朋友的爷爷前去送葬,我也随之前去,见到了他孙子第一次的演出。演出很短,唱词只有寥寥几句,我听得出来那是老爷子生前教给他的《窦娥冤》,在场的人都沉默着,落泪。

没错,老爷子就是当年老班主那个失踪的弟子,老班主死后,他离开了这片伤心的土地,期间靠给人打零工勉强维持温饱,直到九十年代才重操旧业,却发现行业已经凋零。新时代的年轻人听得是流行歌曲,讲的是热度名词,毫不夸张地说,一百个正在读书的学生里面找不出十个了解戏曲的,十个了解戏曲的人里面找不出一个喜欢听戏的。因为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人们要“现在式”,传统已经开始变得无人守望。若有人继续坚持,只能如同铲平的剧院一样被人抛弃。

百花齐放,梨园盛春,可以说是老爷子他们两代称得上艺术家的梦想,今天看来,已经有些虚无缥缈了。我讲述他们的故事并不是追忆人,亦不是鼓吹戏曲,更非陷入新旧的泥淖,我只是想说,有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守护,更需要我们守护的,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未来……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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