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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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兰,足以当作人生逆袭的标本。她是农村出生,和对象家是远亲。
她对象在智力上有缺陷,无法娶到正常的妻子。因此作为交换条件,农村出生的兰到了城里,和公婆一起住在江边的厂区宿舍里。
在那个光线黯淡的屋子里,被憋闷着的人们都有一股气。空间太小,又没有充足的阳光消毒和稀释,那股气在无数次恶性循环后,化为了怨憎。
兰早期,就能为了一台电视机的使用权和丈夫的弟弟大打出手,还丝毫不落下风。丈夫的弟弟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智力正常,油嘴滑舌,最得父母欢心。
反观丈夫,却是家里累赘,如果兰再示弱,他们在家里将会沦为仆佣一般。
兰只有小学文化,但是这没有限制她做出一番事情。她靠着撒泼打诨,在夫家站稳脚跟后,进一步意识到,撒泼打诨不能帮助她一生的衣食无忧。她得去挣钱,钱多了,自然就有了底气。
很可笑的是,在那个家里,唯一想挣钱的,居然是个外来的媳妇。彼时,兰的公公,是吃国家饭的。丈夫的弟弟则是他爹想了办法,塞进了一家效益可观的国企,当一个三班倒的工人。
他们美滋滋地,旱涝保收,对物质的欲望几乎为零。即使一家人挤在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宿舍里,也从未想过为自己挣得更大的房子。
但是兰想了。她在那个空间里,和一群亲人面和心不和地争着每一丝空气和便宜,这让她厌倦。尤其是公婆把钱袋子无限量地向小儿子敞开,对大儿子和儿媳妇视若无物。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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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靠不上,丈夫靠不上,老家的亲爹亲妈更是不用指望。兰在某次家庭大战后,牙一咬,去了本地最大的菜市场,当了一个肉摊的帮工。
她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摊主进货、分类、切肉、收拾。那个活路相当地耗费体力,一天下来,人就像一具快没电的机器,除了想睡觉充电,啥都不想。而在她回家后,冷饭冷菜和傻丈夫的傻笑,是唯二迎接她的东西。
在肉摊工作是累,不过收益可观。几十年来能雄霸菜市的摊主,没一个是软包子。摊主之间当然也不是和谐有爱的,隔空骂战是常态,打架斗殴也不少见,有时候还得挥舞着菜刀击退敌人。
除此之外,还要和城管、工商、环卫等相关部门巧妙周旋,既不能被占了过多便宜,也不能和对方扯破脸。
遮羞布是绝对有必要的,让双方处在一个进退适度的关系中。
所以那时的菜市,鲜少有女人进驻。兰也就那个时候起,习惯了短发,长裤,无论天多热,她都不会换上裙子。
她也习惯了粗着嗓门讲话,直至把原本标准的女低音,彻底变成了男低音。她就那么一步步被那个圈子同化,粗声大气,寸步不让。
几年后,兰帮忙的摊主家出了事,低价把摊子转让给了她。兰成为了新一任摊主,重复着她一概的工作内容,当然,也聘请了老家的亲戚作为帮工。
在成为摊主前,兰积累了一笔钱,坚决搬离了那间憋闷的屋子,在离菜市不远的一个小区租房。
等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兰才备孕,生下了儿子,名唤小伍。
一开始,兰很担心小伍会遗传到父亲的智力缺陷。万幸,儿子没有,不比同龄的小孩聪明,也不比他们笨。兰喜极而泣,她在心中的宏愿,终于有望在儿子身上实现。
彼时肉摊的利润已经稀释不少,市场的进入门槛几乎降为零。大量的竞争者涌入后,便利了买房。对卖方,不是利好。
兰得天独厚的直觉促使她做了第二个决定。她不再出售原始材料,而是要进入精加工业。
她将摊子转让给了帮工之一,带着那笔钱,又向亲戚和信用社借了一遍,盘下了一家火锅店,做起了当时很少有的牛肉火锅。
牛肉火锅很是火了一把。也算是时也命也,兰每一步都踩到了节奏上,一步一步地被选择推着走向了胜利。
火锅店的具体运作她倒是没有讲,只是在开张后不久、把亲戚们都聚在一起吃饭庆祝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下情况。当个肉摊摊主尚且要有十八般武艺,当个生意人更是。
工商、税务、环卫、城管,一拨拨地来,要热情,要坚定,又要能屈能伸。面对有意图砸场的客人或者敲诈的混混,要懂得如何解决,不能引起纠纷,也不能被剥削得太狠,那样会让对方把自己视为提款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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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问,你儿子会不会接班你?
兰反应很激烈,我这辈子就如此,儿子必须读书、上大学、读研、读博,读到哪里就供到哪里。然后,他得进入体制。我这个层级的,太累了。
彼时小伍还懵懂,上课时想逃课,放学后想钻进游戏厅成为常驻人员。另外还想和班上的女孩来一场美滋滋的早恋,好有向几个基友吹牛装逼的资本。
遗憾的是,在兰的监督下,他的双休、法定节假日、寒暑假,都结束了,代替的是,要不跟兰守在店铺里面当小工,要不穿梭在各个补习班里。
兰不允许小伍有一刻的松懈,她在她的圈子里待得越久,就越渴望小伍能够通过考试跃上另外一个层级。就像她必须尽力周旋的那些身着制服的人,在他们的单位里,仅仅是小喽啰的角色,到了她面前,足可以给她制造一场不小的麻烦。
兰既厌烦他们,又嫉妒他们。因了那身皮,便可以在受辖制的人们面前耀武扬威。她希望儿子能够穿上那身皮,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可以在暑天吹着空调,更可以进入一个更优质的圈子。
小伍正值叛逆期,他幼小的心中,就知道他妈的火锅店赚得盆满钵满。他都不用费劲读书,年龄一到就接过他妈的指挥棒,当一个牛逼逼的小老板,买辆拉风的好车子,载上几个青春粉嫩的小姑娘绕城兜上一圈,末了还给几张打折卡。
因此,对于兰安排的补习班计划,儿子拒绝执行。他以阳奉阴违的方式,默默抵抗来自母亲的威压,同时不断暗示,自己可是唯一的儿子,轻轻松松地过完这辈子不好吗?
当然不行。
兰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于是,在补习班老师打来第三次电话,通报逃课情况时,兰亲自把小伍从某间网吧里揪出来,走吧,跟着我去守着店铺。不是要当老板吗?先实习吧,当老板也得学。要不被手底下的员工卖了你都不知道。
那段时间,在兰的店里目睹了些什么,后来他也不愿说。只从那段时间后的某天起,他收起了一身的不甘不愿,甘心自愿地回到了补习班,当了一个刻苦的学生。
兰这才没有继续把小伍拎回店里。她对小伍的学习成绩极为重视,每次大考后,都要看分数,看排名,稍有下滑,就会家法伺候。
要是下滑得厉害,还会被罚在兰的店里端上一段时间的盘子,充分体验劳动人民的艰苦生活,丝毫不能享受老板儿子身份带来的便利。
几次过后,小伍的成绩就呈现逐步上升的趋势。一晃到了高三,小伍顺利通过高考,进入了某所知名的政法大学。
在小伍大学四年里,兰才稍微放松了对儿子成绩的监管。她允许小伍六十分万岁,但绝对不允许出现挂科。
四年过后,兰已经买了本市新城某处豪华小区的大户型,砸了几十万装修,选了个好日子,呼朋唤友地吃了饭,领着亲友们参观她的房子。
房子是真宽敞明亮,装修也是真精致逼人。丈夫的弟弟早在兰负担了公婆的赡养费后就闭上了嘴,年岁过去,越发地只剩下羡慕,嫉妒都不敢。嫉妒是对于你可能赶得上的、暂时位居你前面的人,羡慕是对于你拍马都追不上的人的心情。
不仅是自己的房子,兰还在同一个小区给儿子买了房子。她对儿子的唯一要求,就是房子车子我都给你备着,但你得拿一个体制内的身份来换。
小伍流着口水去看了房子车子,眼都冒红光。那时候,选调生还是条鲜为人知的渠道,大量的毕业生都挤在了公考的独木桥上,少数人才知晓选调生的名堂。
所幸,亲友中有知晓这条幽静小路的,将信息给了兰。兰拎着礼物,把能够打点的关系都增强了一番,然后对儿子说,你必须把笔试拿下,那是一。没有一,都是零。
小路再静,也有竞争者。小伍经人介绍,去了某个培训学校,恶补了申论。当时选调生只考申论一科,而这一科,比起行测,不确定因素更多。培训班的宣传很大部分言过其实,可到底有几分干货。不说保证必过,至少能避雷。
参加笔试后,小伍无法对自己的考试情况作出一个客观评估,只能听天由命。最终成绩下来后,他在通过名单上,排名倒数第二。
笔试通过后,为双重保险,兰仍是送了小伍去参加面试培训,还找到了亲友们一位有面试官经验的长辈,请他为小伍开个小灶。
小伍顺利通过面试,编制身份保留在市里,人分到了偏远乡镇积攒基层经验,三年后可参加内部考核,调往其他单位。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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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用通知出来的那天,兰买了一挂鞭炮放,火锅店打折了一整天。每新来一桌客人,她就上前去敬一杯酒。有人问,她就说,没人问,她就笑。
偶尔有说酸话的人,兰好脾气地不吭声,只转头吩咐厨房把肉菜的分量缩些水。
那天据小伍说,兰破天荒地喝醉,最后是他把他妈背上了车。而那个发间已有白色的壮硕的女人,在儿子背上,流了很多眼泪。
几年后,积累了足够的基层经验,小伍经过了一系列的运作,调回了市区的某个单位。他找了一个国企工作的女孩结婚,不久后生下了女儿,然后又因为表现出色、学历优秀,提拔成了科级干部。
他是我们这辈人中年纪最大的,出手也阔绰,时常在我们假期时召集齐一起喝酒吹牛。
他吐槽工作压力逐年增加,加班时间无限延长。遇到一个突发事件,甚至会取消所有休假。
有两次我都请好了假,订好了机票,结果一通电话,又给召唤了回去。
他说,真特么的烦。
我说,其实你当个小老板也不错。人脉货源都是现成的。公务员的工资也不高。
他说,有些事情,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一个圈子和另外一个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