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在感念、感受父亲这个久违了的称呼。
我羡慕那些父亲还在世的人,你们可以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热忱也罢,平淡也罢,甚至冷漠也罢,父亲总还在那里。
而我,却只能隔了三十一年的时光,去怀念父亲。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着记忆里和父亲的的点点滴滴。
01
鲁迅说过,死人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他就真的死了。
父亲如果还活在人世,今年应该是76岁了。
我常常在心里想,如果他今天还活着,应该是什么样子?
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留下过任何的影像。这是我想起他来的时候,内心里觉得最为遗憾的事情。
以至于我和家里的后辈说起他的时候,常常觉得无力,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的样子。
我无力描述他的样子,只有在梦中梦到他的时候,才会觉得那么亲切。
在梦里,总是他活着时候的样子。
有时候,我母亲会说,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心里很沉重,然后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和母亲说话。
好像是博尔赫斯说过,一个人相貌越来越趋像父亲之时,就是他衰老的开始。
而我内心里是惧怕衰老的。
02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45岁。
在我们家乡,男人45岁被称之为腌臜年,属驴。意思是这一年操心的事情多,连驴都不如。在北方农村,马牛驴,大牲口里,驴地位最低,最被人看不起。朴素的乡亲们从这样的方式调侃自己,既是幽默,也是无奈。
我一度怀疑腌臜这个词,是尴尬的混音。因为腌臜是脏,而尴尬是不尴不尬,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意思。因为我乡的方言里,是没有尴尬这个词的。
后来我请教过很多人,关于属驴这个说法,据说纪晓岚45岁随乾隆南巡,微服私访,乾隆属马,纪晓岚也属马,乾隆问纪晓岚属相。纪晓岚想我不能和皇帝一个属相啊,于是就跪下来说臣属驴。
老百姓的智慧也就尽乎此。演变到民间,就变成了45岁属驴了。
虽然是调侃,也是沉重的调侃。因为在那个年代,45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夹在中间的中年人,其尴尬困苦,确实连驴都不如。
03
父亲去世的前两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考上了大学,我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学生。此前有一个,是被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他学了医,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医院做大夫。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去县医院看病,都要去找他。
父亲对我的考上大学显然是很荣耀,但又忧心忡忡。因为我扬言要走得越远越好。毕业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那个在当时在我眼里偏僻落后思想保守的地方。
而我在当时,还没有乘坐过火车,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读书的县城。虽然后来改成县级市了。
父亲送我去省城的大学报到,坐火车,绿皮的那种,要5个小时。我们上车的火车站当时还是几间平房,民国时期的建筑。火车站的广场上有个碑亭,里面立着一块碑,上面是康有为的题字。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看着陌生的人,很害怕。没有现在的所谓的新秀丽、日默瓦的旅行箱,我们的行李,是一个用过的纸箱子,里面装满了被褥和衣服。父亲好像还带了一只手提包,黄色帆布的,也许是黑色人造革的,上面有北京天安门或者滑梯拼音上海那样的字样,记不清楚了。在当时,那是最普通的。
车上很挤,还好我们有座位。父亲把母亲给装的苹果、鸡蛋拿出来,放在座位中间的餐桌上。火车晃动的时候,苹果跌落下去,滚到了座位底下。
对面的一位老者说:赶紧拾起来。
我内心里害怕,咕哝了一句:不要了。我的意思是我怕人家笑话,连一个苹果掉了都要捡起来。
老者自己弯下腰帮着拾起来,用手擦擦放在桌子上,说,好好的苹果,为什么不要了呢?
我羞红了脸,不再说话。
那么多年过去,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走出故乡,别人,陌生人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好好的苹果,为什么不要了呢?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常常想起这句话,当时的我,对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恐惧,恐慌啊!而此前的我的世界,又是多么的狭小啊。
而此刻,世界正在向我一点点打开大门。
当时的我不知道的是,其实当时的整个中国,也正在一点点地向世界打开大门。就像牛仔裤开始流行,就像邓丽君的歌开始在街头响起,就像一次性火机正在代替火柴盒。
04
我对读过大学的那所城市永远的记忆是十八路公交车。因为它带着我从火车站,穿过城市,到了大学校园。
第一晚上,父亲和我在宿舍的床上挤了一夜。然后我们去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湖公园转了一圈。记忆里风很大,很冷。游人稀少。我当时想和父亲一起拍一张照片。父亲拒绝了。我当时猜想,他拒绝的理由是怕花钱。因为我们没有钱。
这也是我一生里最遗憾的事情,他此前没有拍过照片,此后也没有机会拍照片。更别说我们父子之间的合影了。
当天下午,他就坐火车回家了。
他去世前两年发生的第二件事情,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我们村子里当了很多年会计的孙,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是村子里查账,有几万元不知去向。
在当时,几万元是天文数字,你从万元户这个词就能感受到它的分量。
于是他自杀了。悬梁还是喝药,记不清楚了。
这件事对父亲的影响很大。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所谓的情同骨肉,但自小的所谓发小,那种彼此映照的关系,让他感觉到了自身对命运的恐惧。
我曾经多次听他感慨:他怎么就死了呢?我们俩一般大。
谁能想到,在父亲念叨这句话不久,他也很快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呢?
05
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暑假的时候,我和父亲发生了一次很大的冲突。就是我扬言毕业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那一次。
然后开学,我走了,然后我接到电话,说父亲病了,住了医院。要动手术。
我赶回来,在医院陪床,还以为父亲有救。动手术的就是先我读大学的我们同村的邻居,我叫他二哥。是他告诉我,二叔的病没指望了。他叫我父亲二叔。虽然他姓孙。他是主刀大夫。
然后父亲回家打针吃药,等待最后的日子。
我还得回学校,在我回学校之前,我们父子俩之前最后一次长谈。他说他的设想,如果他病好了以后,怎么管理家业,怎么把房子修好。然后他说,看来是不行了。我知道,他是有交待后事的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一滴清澈的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这样清澈的泪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缓缓地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流动。
此时此刻,我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那颗泪滴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记忆里滚动。似乎能滚动一辈子,直到我也在这个世界上闭上眼睛。
然后我回到学校不久,接到电话,说父亲不行了。然后我半夜赶回家,哭倒在他的灵床前。
我常常在心里扪心自问,父亲的患病去世,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吵架,扬言要远走他乡引起的?
虽然他也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毕竟他的世界太小了。是不是他的儿子的狂妄和野心,吓坏了他,让他忧虑担心,然后才有了病?
我每每想及此,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认为是我害了我的父亲,并因此伤害了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
但我此后的生活轨迹,确实是越走越远,以至于到了现在生活的地方。对于父亲来说,那一定是遥远的世界。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移民去了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会怎么想?
06
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的时间里,我常常会在梦里遇见他,然后会哭着醒来。
一个人的长大,一定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刹那。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了依靠,你是大人了,就像一棵树没有了庇护一样。
从那以后的很长的日子,在我遇到生命的大挫折,大选择,大转弯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要是父亲还在,该多好,可以有个人商量一下,那怕他反对,那怕他打你,那怕他吼着说你滚,你再也不要进我的家门。
但是,没有。有的,只能是在梦中。
所有的一切,都是要你自己面对,自己选择,自己抗争,自己妥协,自己承认自己,自己否定自己。
没有人为你撑起一片天空。所有的天空,都是你自己的,没有人管你是阳光普照,还是风雨交加。
所以我才会羡慕那些父亲在世的朋友。当我们谈论事情,最后他说,不行了,我得走了,好久没有看老爷子去了。或者说,不行了,我得走了,今天老爷子请吃饭,我得给他个面子。人越老越矫情,可不能得罪他。
然后看着朋友走远的背影,我就想,要是我的父亲,还活着,多好啊!然后我的眼眶湿润一下,我硬下心肠,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想,这种情感,也许是一种孤单吧?
但反过来想,如果他活着,我就不会不孤单了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倔老头子,气哼哼地打我,骂我?他的倔强的儿子,会不会在他面前再一次说:我要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
会,或者不会,在此刻,都只能是虚妄地假设。而现实的情境是,他埋在故乡的黄土里31年了,而我在遥远的异乡漂泊。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父子关系,不是什么缘分,而是命运。缘分可遇不可求,而命运,你无从选择,无法逃避。
07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哪一天科学技术发达了,人的意识可以做到所思即所见,所思即所得。当我想父亲的的时候,他的影像在我心里浮现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就可以有打印机打印出来?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拿着他的照片,对我的孩子说:你看,这就是你爷爷。你们看看,我们父子之间,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
秦戈作者
-
归隐田园作者
-
all
-
杨溢
-
麦芽糖
-
叶per熊
-
Yvonne
-
张亚琴
-
顾建军
-
知行DESTINATION
-
?Lily?-wan作者
-
惠惠donna
-
Liu GZ
-
范祚传
-
水墨画
-
泰华地产-刘宁
-
胡建民
-
larry
-
梨็้窝็้笑็้
-
蝉儿飞
-
张亚琴
-
从心开始
-
beth作者
-
尚华Shanghua作者
-
航空老人
-
兆朋
-
张国栋
-
火炎焱燚
-
别看了我就是那个灵魂有趣的家伙。作者
-
不系之舟作者
-
风云
-
太公门第
-
天天
-
小马的妈妈
-
田字
-
王军(酒中秉乾 冷暖人生)
-
Ben0 Xing
-
张杰堂
-
Nobody
-
热干面
-
方才
-
Susie
-
立早建新
-
春天(香樟树)
-
阿飞
-
倾城笑我刘风瑞
-
天涯近作者
-
大卫
-
小杜哥
-
水中
-
萍水相逢
-
一个都不能少
-
庄生梦蝶
-
释然(小美厨房)
-
hey, 郭大年同志。
-
谌chen 映
-
林绅辉
-
杨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