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队长到我所在的城市出差。他微信给我留言,我很早便守在了出站口。
我来这座城市一周时间,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他一出现,话唠似的,巴拉巴拉个没完没了,跟他中学时代一模一样。
城市很破,主城区商圈一晃而过,雁过无痕。我初到时,也是一阵落寞。往前些旧时光,心里总想着,家庭工作都稳定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蛮好。
年初,公司经营状况极速恶化,流言纷纷。我四处打听,人事口的朋友讲,部门已经冻结了年度的校招计划。
我们公司,在姚振华疯狂举牌那段,也曾遭遇过颠簸。好在管理层作为,政府方面也大力扶持,危机很快渡过。
而这次不同,上游成本攀升,终端消费萎靡,公司倚靠的汽车板块,更是一蹶不振。
小道消息说,总部正在研究,将我部迁至内蒙。
原因无外乎税收优惠政策、便宜的电价及人工成本,还有就是“腾笼换鸟”。
只是……
队长是个热心肠的人,他问到我家娃的情况。为人父母,小儿感冒发烧,教我揪心。特别是,抛家舍业者,有心无力。
娃出生那段,我们部门工资待遇一般,每年到手就七八万块钱,去掉房贷车贷,剩下的不多。为了备足奶粉,下班后,新手司机我干起了顺风车。
三五个月下来,倒是能补贴家用。
后来,滴滴顺风车业务下架,我拿妻子的驾照注册了专车,直到前段时间,系统上线人脸识别,就放弃了挣扎。
未雨绸缪,我激活了简历,收到了几家公司的面试邀请,最终来到了这座城市。
讲到这,突然想起来多年前,和队长聊天,他说要是在公司实在闲得慌,就多考证。
这次面试顺利,一沓的行业证书功不可没。
我问队长,最近混得咋样。
他说,不咋的。
我说,多好的工作,当初可是你自己信誓旦旦,要出来干一番事业的!
他说,后悔了。
我正以为他开玩笑,凝重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认真的。
我说,没想到,外面不好混吧!
他说,自己约的炮,哈哈哈哈,前仰后合。
对嘛,这才像我一直以来认识的队长,没心没肺,又总能把事情干好。只是,性格的原因,没有太大把握的事情,他一般不会过早声张。
这种人,贼!
队长又调侃起了我两套房子与伪中产的梗,仔细想想,从毕业起花两年时间攒完首付,到供两套房子、一个车位、一辆车,竟也挺过来了。
很多时候,真是赶鸭子上架。是人是魔,一念之间。
压力最大的那段,我总是能找到兼职:兼职卖保险、兼职售楼、兼职送快递、兼职洗稿、兼职刷单……
干得最长的,是做一类棋牌游戏的游戏币贩子。
说来扎心,我总结出了全行业最齐备的应对封号的策略,却没抵过与合伙人之间的撕逼。最后,客户流失,一盘散沙。
巅峰期,每月能挣上八九千块,比主业还强。
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随着待遇的提升,月供的事儿,不再压得我喘不上气。所以,最近的日子里,上班下班,伴妻遛娃,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就染上了中产的腔调,队长揶揄到。
我说,哪有嘛。
扭扭捏捏点瓶雪碧,有迎客的样子吗?队长道。
我说,换白的。
队长说,开车不喝酒。
我说,约代驾,今天我陪你个狗日的精英,到底。
队长说,哟,这就对了嘛,来来,满上。
他这幅欠揍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上学那段,他家离学校远,还穷。为了省一晚住店的费用,总去我那。
寄人篱下,讨好型人格,也讨我父母喜欢。后来,他考去了北京,我无奈复读。
队长说,不聊往事,聊往事矫情,他眼泪浅。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提起这些,本该令他骄傲的往事。
他说,往日的本事,容易衬托起当下的无能。又突然想到什么,说,聊制造业吧!
我惊讶于他的脑洞,却还是拗不过,把我们行业里的道道,细细说给他听。理工科出身的他,时而穿插一些提问,不无专业。
听完我的话,他说,大环境教人悲观。
我问为什么?
他说,物竞天择,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城市,都在选择她的生产模式:制造、人娱、金融、地产……
我说,不赚钱的,总归是要被淘汰的。
他说,我们老说腾笼换鸟,这个概念,其实是缠绕不清的。因为,所谓腾与换,该是产业升级。产生升级的根本,是技术突破,而非与传统产业一刀两断。城城学硅谷,光谷只有一个,红河谷倒很多。
我说,原先我们厂的那块地,有好几家央企去看了,开发住宅用。
他说,我们缺乏长效的激励模式。拿你们工厂来说,做到一流,照样核心科技一大堆,不比造空调的差。可落到如今地步,管理层的事情不谈,政策导向上,积弊太深。追求产业升级没有毛病,有问题的,是“短平快”。
我说,地方政府短期内出成绩的心思,都能理解,我这么个小工人都能理解。
他说,中国的工人阶层,最耐操。
我说,不就是下岗吗?上班那一天起,大多数同志都是有心理预期的。所以,风险倒逼,大家伙一有钱,就买房。
他说,伟大的中国人民。
杯中尚深,这应该是一句酒话。
我说,你远离人间烟火太久了,不了解我们群众的生活。拿我新东家来说吧,生产一线的本地双职工,每月能赚七八千,三班循环,给交社保,日子挺滋润的。育小顾老,皆可张弛。遇到假期,一家人寻个近处,自驾游玩,比神仙快活。
他说,我杞人忧天了?
我说,何止呢!关键在于“对比”二字,就像我,从来不羡慕一线城市的薪资。在这儿,每月万儿八千的,干着自己的专业,管那一摊子事,再看看老家村子里的情况,已经知足啦!我不像你,心野。
他苦笑了一番。
我说,我从来都觉得很幸运,真的。虽说现在离家远一些,但锻炼个三两载,再到武汉谋个职位,真不难。这么些年,在制造业系统里,但凡专业基础扎实,又有一定的实践经验的,路子宽着呢!
见他不接话,我继续到,你在公众号上发的文章,我也都看了。说句酒话,一些观点,不合适。怎么说呢?人生嘛,从来是艰难的,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后,中年危机啊,中产焦虑什么的,也就淡了。这些情愫,本不必过多渲染。人嘛,没钱了就挣,没工作了就去找。我们基层工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月月天天。
他说,堂堂业务部门的主管工程师,你是个狗屁的工人。
我说,咱讲道理,不许骂人,我是从车间岗位上走过来的,如假包换。
他说,你的批评,我不接受。
我说,你还真别不承认,你们这些写公众号的,就爱揪住社会上的小焦虑,放大发酵。你之前写的医生、公务员、农民,对了,还有白领。其实,真有那么惨吗?不见得。大家伙,日常生活吐槽吐槽而已,完了该干嘛干嘛,该乐呵乐呵,也就你当真了。
他独自吞了一口酒。
我又道,其实你的文章我每篇都看。我有时想,当今社会之发展,风驰电掣,车上的人,可能理解不了等车人的心情,此所以焦虑。
他说,两套房的伪中产,终于讲人话了。
我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跟你掏掏心窝子吧,临来这地儿前,睡了一整夜沙发。原因你该是能想到,换工作的事,夫人不答应,离家远。我也想着,这把年纪了,再不拼,就真的没多少机会了。厂里给的待遇,在行业内,是良心价。你知道的,大环境就这样,我们这行,满打满算,就能赚这么多。之所以选择这里,其实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短期的贷款应付过去,再想办法。
他夹起一颗花生米得意地问到,缺钱不?
我说,缺钱也不会找你借的,顿了顿加了句,不到万不得已。
这年头,友情太贵。人不走到那一步,不要开口借。况且,谁都不宽裕,借与不借,已经从个人问题,变成了两个家庭之间的问题。
他笑到,知识分子的臭毛病。
我问到,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他说,做事情嘛,做事情人就不焦虑。许三多教会我们,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我说,不扯那些虚的。
他说,现在的工作挺好,老板人不错,行业有前景,除了累点外。短期内,就是多赚钱。在体制内,好好为人民服务。现在出来了,就好好赚钱。
我突发奇想,问到,你有过理想没?
他立马回应到,当然有啊,我们的理想不都是当科学家吗?
谑笑中,我们碰了一杯。当然,这特么的必然是一句酒话。读书那会,我相信他是这块料。可于绝大多数人,走了弯路,就再也回不去了。
渐渐地,酒劲上头。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说起考博的事情,有哪些顾虑,哪些难处,准备报考什么专业,社招的痛楚,以及当初他浪费掉的机会。
我心想着,毕业这些年了,还折腾个甚!却隐约意识到,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就像被现实踩在脚下的小强,多蹦哒,就有希望。
而人总是不甘心的,草木春秋,岁岁枯荣,野火烧不尽的,都会重新生长,他就是这样的人。
酒劲蔓延,再抵抗,举杯间,理想与实现,恍恍惚惚。还能实现了,永远离开的,傻傻地分不清。
亦不必分清。
首图选自《工业时代1978-2017:中国摄影家王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