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读者朋友知道我曾出过一本书《一个民工的江湖》,其实这本书里有很多作品我不太满意,如果看到有人捧着这本书看,我肯定会汗颜无地。
每次重温旧作,我都发现有很多可以修改的地方,现在有空我就修改一下旧作,偶尔发发公众号,大家在这里看看就行了,没必要去买书看。
这篇《怀念羊》是2006年写的,那时我在东莞一家工厂当仓管,因为中了文学的毒,经常失眠跑去网吧写小说。当时写完就发到新浪原创文学论坛,因为论坛ID是“刀片上的蚂蚁”,所以那时的小说主人公都叫“马义”。
小说是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
以下正文:
一、
我叫马义,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叫马义。
母亲说我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念过几年书,学得不怎么好,几年田种下来把学的几个字全忘掉了。我出生后,母亲要父亲给我取名字,父亲挠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到外面去找点灵感。父亲抱着我到外面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在村里瞎逛。
后来父亲在门前一堵破墙上看到一排字,由于墙太破他只看得清前面和后面一个字,加起来就是马XXXXX义,恰好他也姓马。父亲大喜,回来对母亲说,就叫马义。
母亲说了一句:还马克思列宁主义呢。
我就这么着叫这么个名字。
我的名字笔划简单,不过,越简单的东西越玄机无穷。在我六岁即将上学的时候,母亲临时抱佛脚教我写名字。母亲的教法是各个击破外加先易后难。于是先教我写“义”字。
我记得那天早上天气晴好,本来娟子说要陪我去放羊,可母亲说,今天就不去放羊了,在家写字,写你的名字。母亲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张桌子,桌子上有张白纸,母亲找不着笔,就去灶房找了根炭条充笔。母亲用炭条在纸上大笔一挥,然后把纸推给我:这就是“义”字,马义的义,中午回家前必须写会,不然午饭没得吃!说完赶着羊,扛着锄头去地里了。
我冲着母亲的背影喊:要是我写会了,中午弄好吃的!
我琢磨那字,不就是一个“X”,再在下面加一点吗?写完后开始幻想中午母亲弄什么好吃的,甚至口水都流出来啦。
中午迫不及待地到来,母亲看完我写的字,瞬间像泄气的皮球,她深深叹了口气说,午饭不用吃了。
母亲将纸丢在桌上,我凑近一看,原来那一点在“X”左边。我很高兴,说,妈妈,你先把好吃的做好,家里还有没有腊肉呢,我想吃腊肉了。
我边说边在纸上画了个“X”,然后在左边打上一点。我把纸递给母亲。母亲在上面画了一个更大的X,这次没有打点,母亲说,错了!!你可真是笨啊!母亲把纸捏成一团,扔在地上,脸也变得像那张皱巴巴的纸。
为了中午的腊肉,我捡起纸,发现那字像孙悟空,能变,那一点这次变到右边了。我想这次总该对了吧。于是在那张面目全非的纸的背面画了个“X”,然后在右边打了一点。我怀疑母亲故意捉弄我,很生气地把纸扔给母亲。
纸在空中转了两转,母亲接过来一看,皱巴巴的脸开始舒展开来。我想我的腊肉有救了。可是母亲说,写了三次才写对,中午只能吃一个鸡蛋。
二、
在六岁之前,我的工作就是帮母亲放羊。我家有五只羊,每天黄昏,我拖着斜斜的影子回家,母亲就让我把五只羊一一数给她看。数完之后,母亲会说,五后面是六,我说记住了妈妈,可是第二天母亲问我:五后面呢?我说没啦,我家就五只羊嘛。
母亲一个劲地摇头:五后面是六!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呢,马上就上小学了,连六个数字都不会数。
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是娟子,五个数字我还不会写呢。
三、
娟子跟我同岁,住在我家隔壁,她时常坐在后山的铁路边,用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眺望远方。
远方有一座大山,因为山顶长年烟雾缭绕,村里人叫它烟山。春天的时候,烟山山腰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映山红,特别好看。
烟山脚下有一个黑洞,铁路就像蛇一样逶迤进黑洞。
娟子说,山那边就是城里,我们的爸爸就在城里打工。
每年正月一过,村里很多青壮年劳动力纷纷扒上火车,去城里打工,通常直到过年才回来。但也有少数人在农忙时节回来帮家里干活,比如娟子父亲。
娟子父亲回来的次数比较多,每次回来会带漂亮衣服,还有很多好吃的,这些好吃的也会有我一份,因为我父亲跟娟子父亲关系很铁。
我问母亲,为什么爸爸平常不回来?
母亲略带得意地说,因为你妈我能干呀,地里的农活都会干,不像娟子妈,成天穿着花衣服,像妖精似的,什么农活都不会,好吃懒做。
对于这种说法,我表示反对。娟子教我的”1像根棍子,2像只鸭子,3像耳朵,4像面旗子,5像秤钩“,都是她妈妈教她的。也就是说她妈妈间接教会了我写数字,怎么能说她妈妈坏话呢?
四、
上学的前两天,我家的母羊又生了两只小羊。该叫它们什么名字呢?我想破脑袋了还没想好。我想到外面去寻找灵感。我家门外有堵破墙,破墙上有几个字,可是我不认识。
我对破墙说,破墙,我要知道你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我家羊就叫什么名字。
恰逢张铁匠路过,他挑着一担铁器,肩上的扁担压得像一张弓,我想张铁匠要是一支箭的话,准会射到太阳上去。
我说:张铁匠,你知道这墙上是什么字吗?
张铁匠:让你妈做顿好吃的我就告诉你。
我说:你想得美,不告诉我拉倒!
这时,母亲正挑着一担空水桶,从破墙拐角处出现了,她准备去井里打水。
张铁匠见我妈来了,挑着担子转身就走。我很奇怪,张铁匠五大三粗,在村里谁都惧他三分,但他却怕我母亲,一见到我母亲就落荒而逃。
我问母亲,破墙上是什么字?
母亲说,那是你的名字,前面一个”马“,后面一个”义“,中间有几个字看不清,应该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想,哦,那是我名字呢,原来那一点在“X”上面呢。
我说,那两只新羊就叫”马“和”义“吧。
母亲说,羊的名字怎么能和你的一样呢?你是羊吗?
我反驳说:是羊不好吗?
母亲挑着担空水桶,不方便用手打我,准备用脚踢我屁股,我连忙改口说,算了,妈妈,那你给两只小羊取名字吧。
母亲想都没想说:叫六和七。
终于,在上小学一年级的前一天,我会数七个数字。
我问娟子,六、七怎么写?
娟子说,6像蜗牛,7像拐杖。
尽管我家羊没叫成“马”和“义”,我却学会写我的名字了。我拿着根棍子,照着破墙上的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学会了。
五、
我在破墙上练字的时候,娟子看见了,会一摇一摆地走过来,那小妮子走起路来像只笨笨的鹅,其实更像一只企鹅,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企鹅的鹅。不过娟子一来我就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娟子满口的虫牙和像喇叭花一样的裙子,我就很高兴。那小妮子。
有时候娟子母亲会拿着一些鸡蛋饼或红薯干分给我们吃,她穿着白裙子,细细的腰肢,走起路来也一摇一摆,像一只在翩翩起舞的鹅,其实更像一只白天鹅,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白天鹅的鹅。
如果时光一直停留在那里就好了,差不多在我学会写自己名字之时,也到了我上小学之日了。
六、
我的学校是个祠堂,本来是用来祭祀的,文化大革命用来批斗,后来又当做学校。祠堂房比普通住房高很多,一共有六间教室,一间办公室,还有一间厨房,围起来一个大院子。厕所因为太臭,被排除在院子之外。
在小学一年级,长得笨头笨脑的小朋友好多,居然会数比我家羊多好多的数字。就我只会数到七。每次数到七时,想到我家卖了一只羊,就又数到六了。他们都笑话我,除了娟子。
老师教完数数接着教简单的加减法,那时老师表扬了我。
老师说一加一等于几?
好多同学说等于二,就我一个人说等于七。幸亏人多,我的声音老师没听出来,不然又得挨批评了。
接着老师说二加三呢?
有人说等于四,有人说等于六。我怕错了,就不说话。老师看我不说话,让我回答:马义同学,你知道吗?
我突然想起我家的羊,我家五只羊后来又生了两只,就是七只,然后卖了一只,剩下六只。于是我说:
五加二等于七,七减一等于六。
老师开始感到诧异,然后表扬了我。老师对着全班同学说:马义同学连五加二都知道,你们谁知道,大家向马义同学学习。
可是后来期中考试,老师出了二十个题目,每个题目五分,而我只得了五分,原因是卷子上只有七减一没有五加二,不然我就十分了。
母亲气愤难当:要是没有七减一,那你不就零分了?啊!
七、
我能读到小学三年级,全靠母亲找校长说好话,不然读到老还在一年级。那时我家的羊还在七那里止步不前。原因是虽然我家的羊在增长,但是随着学费的增长,卖的羊也越来越多了。那时我还数不全十个数字。母亲总是说我笨,我说,妈妈,你要是不卖羊,要是我家有很多很多羊,我就能数很多很多数字了。可是,可是,唉,不说啦。
在那一年的农忙时节,娟子父亲没有回家干农活,回家的是我父亲。父亲回来也没有帮母亲干活,多数时间是帮娟子母亲干活。
娟子母亲天天在家里哭,什么活儿都干不了。而我母亲呢,每天跟父亲吵架,有时候还抄起扁担要朝父亲头上劈去。
后来父亲走了,走了后再也没回来。还有娟子和她妈妈也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们是晚上走的,那时我还在做梦,梦醒了,天亮了,可人都不见了。
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也许这辈子都不明白。生活中,有很多故事,在你背后悄悄滋长,让你意想不到,猝不及防。
娟子走后的那个暑假,我成天坐在铁路边放羊。我以为她去找她爸爸去了,可是村里人说她爸爸埋在矿里了,连尸体都没找着。也许是去哪个亲戚家了?如果是那样,她也许还会回来。
我只好在铁路上等。
那会儿我家又生了小羊,我给小羊取名叫”娟子“。一年后,“娟子”长大了,母亲几次试图把它卖掉,都没有成功。我抱着“娟子”不放,它一直咩咩地叫,我发现羊的叫声不仅像喊妈妈,还像哭。
我说不要卖我的”娟子“。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想着那小狐狸精?没出息的东西。
娟子不是小狐狸精。我几乎哭出来。
她妈是个老狐狸精,她就是个小狐狸精!
八、
一次,碰到张铁匠,他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你爸爸跟人跑了,哈哈哈哈!
张铁匠笑的时候嘴张得很大,我想撒泡尿在他嘴里,可他嘴巴对着天,我尿不到那么高。我看到地上有团猪粪,便捡起猪粪塞进他的嘴巴。如你所知,我被张铁匠揍了一顿,他打了我一耳光,还踢了我一脚。我哇哇哭着回去找母亲。母亲说你活该,谁不好惹去惹他?我说他说我爸爸跟人跑了。母亲身体开始发抖,我知道她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眼睛里像燃烧着两团火。
母亲抄起一根扁担,气冲冲地冲出家门。我抱着斧子紧跟其后。我当然跟不上母亲,我到张铁匠家时,他正躺在地上,额头上的血液流过他残留着一丝笑容的嘴角,还流到他黑乎乎的脖子上。
我没看到母亲,我说我妈呢?
张铁匠不说话,对我笑了笑。
我以为母亲遭遇不测,我很生气地举起斧子往他头上劈去。这时母亲从张铁匠的房间里出来,她急促而尖利的叫声喊住了我以及正准备砍下去的斧子。母亲把斧子扔了好远,然后将几粒白色药丸磨成粉沫,为张铁匠包扎伤口。
后来母亲让我喊张铁匠爸爸,我没有喊,我不知道那又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母亲不告诉我。
九、
到了小学五年级,李校长教我数学。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当然也是个很好的校长。他老是抚摸着我的头说,马义,这大个脑袋应该是很聪明的。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说嗯,可我家的羊现在只有七只呢。
可你可以想啊,你闭上眼睛想你家有很多羊。
可我想再多有什么用呢,我家还只有七只嘛。
李校长把我带到操场上。李校长说:你看天上的白云像什么?
像白云。
我问它像什么?
像羊,对了,像羊。可是我家没那么多羊啊。
你可以想啊,想那些白云就是你家的羊啊。
又要想啊?
嗯,不想你考试就及不了格了。你看,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就那样想,满天都是我的羊。到晚上我一闭眼就看见满天的羊,我在黑暗中对母亲说,妈妈,我家好多羊呢?我数到五十六只了,后面还有,后面是多少呢?
六后面是七,所以五十六后面是五十七。是张铁匠的声音。
我说,妈妈,五十六后面是多少呢?我想我母亲告诉我,我只想母亲亲口告诉我。
你妈睡了,不要吵醒她。仍然是张铁匠的声音。
哦,知道了。照这么说,五后面是六,是不是五十数完了就是六十了?张铁匠。
你该喊我爸爸了。
我说,哦。
后来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我就数羊,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见到好多羊,便继续数,一直到天亮。
李校长找我去谈羊。他问我,如果你有二十三只羊,读四年级卖了四只还剩下多少只呢?
是十九只吗?
对,马义真聪明。李校长接着说,那你读五年级有二十五只,然后卖掉七只剩下多少只呢?
李校长,你意思是我家羊在四年级又生了六只啦!
我说是如果……哦对对,生了六只。
那就剩下十八只了。李校长,我家的羊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么?
羊少了没关系,只要你变聪明了就行。
后来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乡镇初中。可是那时为了缴学费,母亲把羊卖光了。我开始怀念羊。晚上睡不着,就开始数羊,只有数羊时才能心安理得。我从初中数到高中,从几百只数到几千只,一直数到我都忘了多少只,只知道天都亮了。
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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