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隔壁工位手机响了,一条微信。
几分钟过去,朋友依然懒洋洋地摆弄着制图软件,偶尔喝口茶。
我说:“喂,你手机响了。”
朋友眼睛都没睁,说:“早听到了。”
我说:“那为啥?”
朋友:“为啥不瞄一眼是吧!这是有讲究的,一有信息就回,不就暴露了正盯着手机屏幕我的状态,不就显得无事可做。一条微信,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多半是群信息。就算是正事,也该晾他(她)会儿,别人就会认为此刻你在忙,而你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目瞪口呆。
朋友:“被看穿的孤独是很可悲的。”
人群中,孤独却不习惯热闹的话,不如点亮手机,实在无事可做,也可以把一些不常用的软件卸载了,再装上,如此往复,就不那样尴尬了。
每到过年聚会,总会发现在角落里不说话的亲友群。有新的客人到来,他(她)也只是侧目,算作打招呼,然后低下头,在手机上划拉着。
长辈不免感叹,年轻人是越来越没有礼数了。
我仔细观察过,拿着手机的亲友并不一定真的乐在其中,相反,手机只是主动屏蔽交流的道具罢了,坐着打盹总归不好。
多年前某次热闹的家庭聚会上,我注意到一个亲友划拉着他的手机多时,一台破诺基亚107。
几次给他添加茶水时看到,陪伴他的是一个短信收件箱,上下键,OK键,大半天。
拒绝交流的人,多半是孤独的。
来年,在一个亲戚家遇到了他。
老一辈的亲戚间,由于疏于走动,不免生分了起来。小一辈的们,更是如此。
主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分宾主坐好。一个常年在外的兄长很是高兴,于是主动张罗起了喝酒。
见兄长兴致高,大伙也不推辞,纷纷斟满。
几杯下肚,便有人开始说道往日时光——长辈间的交情,旧时有过的相互帮衬,或者悼念某个刚刚离世的祖辈等等。
气氛正酣。
我与他邻座,寒暄了几句。
不知怎的,就打开了对方的话匣子——孩童到大学,爱情与工作,苦恼和隐私,乃至他口中的不足为外人道。
而我俩并不熟。
最后,他一圈圈地敬酒,豪言壮语。找到新的听众后,说起了之前的话。
交浅言深,你觉得这是坦诚,其实这是孤独。
醉了的人,也算。
二
...
多年前,我在湘粤交界地调查一处清代废弃了的老硐。
矿硐所在的村寨极为偏僻,去一趟集市得小半日。稍稍有钱的村民购置了摩托车,而大多数村民还是过着脚板加箩筐的生活。
一日,和工友找泉水,发现了一处住所。由于山陡林密,不靠近是很难发现这世外人家的。
走近,是一座土坯房,铜环木门,燕巢古井。良久没有动静,我俩都怀疑此地住的是人还是鬼。
好在受党教育多年,唯物主义思想壮了怂人之胆,我俩决定屋前屋后看看。
屋后的小菜地里,一位老者在给洋姜地浇水。见有生人,老者先是惊愕,后努力地想和我们说着什么。
我告诉老人我们的来历,老人十分激动地招呼我俩进屋坐。
恰好两把结了蛛网的竹椅,老人自己坐在了门槛上。好半天,老人开口了,竟是虚弱却标准的普通话。
原来老人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和本地的姑娘好上后,再也没能回到城里,顺便做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落编时,终究被本地人给挤掉了,便干起了农民。
妻子前些年病逝了,唯一的女儿嫁到了外地,隔年回来一次,会置备一满缸米面,够吃一阵子。
近几年,政府搞安居工程,年轻人大多搬到了平缓地势处。老人没这个经济实力,也不愿意动迁。
于是,就留下了。
边说,老人从里屋取出了一大摞书,有的扉页已经散落,辨不清字迹。
见我们翻看,老人十分高兴,兴奋地在灶台上烧起了水,说是要让我们尝尝他采的茶叶。
一会儿功夫,水壶盖吱吱作响。放置半刻,老人从木柜里取出了茶具和茶叶。清洗完茶具过后,老人熟练地完成了温杯、醒茶,冲泡等过程。
一气呵成。
才饮一口,我连连称道。工友瞅了我一眼道:“明前,能不好吗?”
老人提着水壶,盯着我们的茶杯。
夕阳西沉,山里凉意渐起,我们要赶会营地了。见我们要离开,老人有些失落,边送我们边道,常来,这里有书,还有好茶。
几日后,与村支书聊到了老人,支书道:“他呀,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有村民反应,大前年起,老头神志不正常起来,发起疯会乱喊乱叫,很少有人敢靠近了。再去,你们可得小心了。”
工期的原因,项目组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村寨。而我总是想起,老人念叨他有书有好茶时的神情,像极了哀求。
哀求有人与他一道分享,好的事物。如此,便不会那么孤独了。
恰恰此种孤独,像极了大四毕业时,蹲在上铺的电脑旁完成了一系列神级操作后,忍不住要炫耀,一回头发现,宿舍空空如也。
三
...
类似的人与事,我还曾遇到过。
我成长的村子里,曾有一座四面漏风的仓库。仓库里住着一个中年男人,络腮胡子,衣衫褴褛。平日里,拾些瓶子,还有破铜烂铁什么的过活。
孩提时代,人如狗一般,欺穷。
放学后,我们几个捣蛋鬼,会轮番到他营务的庄稼地里,破坏一番:扯几根胡萝卜,拔几颗青菜,或者从鸡窝里搜刮一番。
每次,男人瘸着腿出门,嚷嚷几句,倒不像是责怪。我们一哄而散,他永远赶不上。
我家的田,就在仓库附近。去打猪草的时候,会发现有双眼睛盯着我,我知道是他,但我不怕。
时间久了,我看见男人会在屋头的桑树底下,翻一堆很旧的书。我对读书毫无兴致,所有的心思都在他家的桑葚上。
不知怎的,老头瞧出了我的心思,摘下许多桑葚,招呼我过去。
男人问了我许许多多的的问题,我乌黑的嘴太忙,随便敷衍了几句。
桑葚季短,夏末,男人会用竹竿绑上镰刀,去折附近的蜂巢。然后,用菜籽油把蜂蛹炸透。
老远,我都能闻到焦香。
朵颐之间,男人问了我奇奇怪怪的的问题,我油亮的嘴太忙,随便敷衍了几句。
再后来,烧稻谷,炕土豆,逮鳝鱼,烤茄子,腌黄豆,炙麻雀。春夏秋冬,男人总是变着招儿的,让我心里痒痒。
人穷志短,肚子里油水不够,禁不起仓库的诱惑。
有时,他还会用一种藤,守在池塘边,教我钓小龙虾。一会儿工夫,剥去虾壳,卸掉虾钳,热油下锅,葱姜蒜末,猛火快炒,起锅前,洒上烧酒,滋味别提多美。
吃饱了,看会儿书吧,男人说。
我翻不了两三页,便会丢在一旁。
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九十年代末,我上高小去了外地住宿,去到仓库的机会,慢慢少了。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他拄着根竹竿,在我放学的路上等着,告诉我,想把他的书,送给我。
在发小们的起哄声中,我涨红着脸,匆匆离开了。
那个冬天,仓库终于被拆了。而我没有打听,男人去到了哪儿,还活着吗,我不关心,我一点也不关心。
村里人闲聊时,无意中知道,男人是省城里的大学生,十多年前的运动后,被学校发配到我们镇上畜牧所。
后来,与村子里一位姑娘好上了。姑娘父亲棒打鸳鸯,也把他的腿打折了。对了,顺便还把男人给告了。
扯上了作风女之事,问题便可大可小。男人在本地没有势力,工作就这么给弄丢了。
据说,他疯过一段,究竟是怎么医好的,就没谁清楚了。
村子里的人说,这么些年,他一直疯着。
而南方的村落,户户沾亲带故。作为一个外乡人,除了院落周边,并没有几分地。加上离群索居久了,被遗忘是难免的。
来年春天,仓库平整后,变成了良田。有人在上面耕种,桑树还在,却没有坟。
回忆如同用双手盛满雨水,而我,好几次梦见,他颤颤巍巍守在路口的样子,一定有蛮多话,要说。
四
...
唉,你可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