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京西宾馆的一次会议上,领导人用四川话,对着经历过革命战争的将军们讲到:裁军100万。
彼时,解放军人均军费仅占美军的1%。
过了一年,一位青年从遥远的边疆复员,投入家乡经济建设。
平白无奇的是,青年的意志,很快在农村苍白的生活中,消磨殆尽。后整日游荡,染上了一身痞气。
小镇就那么大,小镇青年的日子,就那么回事。但凡新开了娱乐场所,大家伙趋之如骛,借此释放过剩的荷尔蒙。
同一时期,“奇装异服”开始蔓延到天高皇帝远的镇上。
其实,早在数年前,《北京日报》曾刊发过题为《不能眼看这些青年堕落下去》的读者来信。来信里说:
有十几个青年男女,在伴着音乐跳扭摆舞。他们每人一副“麦克式”眼镜,女的装着奇怪的上衣和喇叭裤,南的除穿喇叭裤以外,头上戴红、绿色形状像烧饼的小帽,蓄着长发,留着小胡子。他们尽情模仿西方的那一套,一边唱着下流的歌曲,一边把屁股扭来扭去,脚摆来摆去,跳一种莫名其妙的舞,令人作呕。
不久之后,轰轰烈烈的“严打”展开,许许多多“犯了事儿”的奇装异服,被押上绿皮东风,游街示众后,纷纷陷入了命运的泥淖。
前车之鉴,青年的父母,卖掉了家里的耕牛,在亲戚的运作下,把青年送进了镇武装部的衙门。
往后的日子虽然清闲,但不至于提心吊胆。青年剃回了板寸,看起来依旧精神。
很快,媒人找到了家里。邻村的姑娘,眉目清秀,教人喜欢。
大红的鞭炮,大红的喜帕,大红的灯笼,还有醉人的女儿红。农村的喜事儿,操办三天,寓意吉祥。
乡镇宁静的生活,总不知会被什么所打破。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由“价格双轨制”所诱发的社会不公加剧。一场影响广泛的争论,在庙堂上发酵。
关于物价问题的争议,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上,某位雷姓副局级干部,“大嘴巴”般地对物价问题发表了意见:过分强调物价基本稳定就会走向反面。
时任领导人指责到: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惹得一位老革命,赶忙岔开话题。
不久之后,老革命带上雷大人,巡抚广东。而雷大人被推上了改开最前沿阵地——海南。
多番论证后,高层《关于价格、工资改革的初步方案》里,提出改革方向:少数重要商品和劳务价格由国家管理,绝大多数价格放开,由市场调节。逐步取消价格双轨制,有条件的产品价格逐步接近国际市场价格。
然而,“闯关”一役,并未取得预想中的胜利。无数居民的财富,在短时间内,遭到洗劫。
江湖之远,清水衙门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农闲时,青年会帮着营务几亩旱地,补贴家用。而自从有了娃,家里开销增加,贫贱夫妻,日子恓惶。
同期,熬过了灰暗的时光,“奇装异服”们,做倒爷的,干泥瓦匠的,跑运输的,风生水起。
千里之外,因为投机倒把罪被批捕的胡金林,逃亡到吉林夹皮沟的丛山之中。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温州。借着政策的东风,坐了66天牢的胡与兄妹合资办厂,又因为生产资料供应不畅,很快倒闭。屡败屡战,终成“五金大王”。
他的故事,写在了《温州一家人》的剧本之中。
类似身影,在青年的家乡,并不罕见。乡镇经济虽然异军突起,但原材料上的短板,始终制约着其做大做强。
得生产资料者,得天下。
冒着极大的风险,青年从信用社贷款,与人合办了一家预制厂。
熬过了八十年代漫长的时光,农村被解放的生产力,变成了农民口袋里的现金,而房屋改造成为了农村资金最重要的流向。
预制厂的生意,好得惊人,崭新的生活,铺展在了青年面前。
不顾家人的担忧,青年辞去了武装部的工作,专心投入到工厂的管理。
嗅到腥味之后,临近的村庄,纷纷组织人力物力办厂,办新厂。政策的驱动下,各级政府把招商引资,作为了工作的重头戏。
就如同雷大人主政的海南,由上至下的政策,一旦与由下至上的群情结合,便会诞生出数不清的荒诞。
大至一个省级行政区,小至一个村落,在“无为而治”的思路下,群众爆发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所催生的泡沫,会在短时间内,幻灭。
青年的预制场,也陷入了借贷—扩大产能—恶性竞争—资金链断裂的怪圈。
一场争吵后,大着肚子的妻子带着老大回到娘家。老迈的双亲躲在角落,面对天文数字般的债务,瑟瑟发抖。
天无绝人之路,良好的出身加上办厂时出众的能力,给甲方爸爸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在一位老兵的张罗下,青年穿上了国企的蓝色制服。
单位主营航空配件生产,是著名的三线建设工程。厂子里的人,讲着好听的普通话,吃着香糯的商品粮。
青年干得异常卖力,妻子却为此付出了引产的代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留在农村的发小们,年复一年背负着沉重的税赋。脸朝黄土背朝天,岁月的皱纹,密密麻麻。
工人与农民强烈的身份差别,刺激着青年。
90年,浦东挂牌。又两年,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成为了高层共识。言下之意,计划的归计划,市场的归市场。
把话讲明,则是计划的,要适当少一些。那么,被计划的人,将要被推给市场。
回顾这段历史时,贾樟柯所拍的《二十四城记》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工人问厂长:“20多年,我有没有迟到?20多年,我哪年不是先进?”
但是……
作为补偿,青年下岗后,去到了村上的小学,干代课老师。与其他下岗工友不一样,青年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他甚至发现,教师队伍,藏龙卧虎。
这与彼时,国家为了培养师资力量,对“中专师范生”的就业倾斜不无关系。引导之下,大量“尖子生”成为了基层教育事业的主力军。
另一方面,八十年代末被“游行”累及的一批高材生,在特殊的考量之下,下放基层,沦为臭老九。
是金子在哪都闪光,这话有几分道理。教育战线,跟着一群武林高手,青年有样学样,进步飞快。
唯一的缺憾,是微薄的工资,不足以养活家人。权衡过后,妻子南下广东,成为了流水线工人。
两三年时光,入世大门开启,工厂的订单飙升。有人吃肉,有人喝汤,有人粗茶淡饭。
妻子多次询问青年,商量一同南下的事情。
许多抉择,教人难受。妻子寄回家的钱,除了还清欠债外,还变成了一幢洋气的二层小楼。邻里们来祝贺,青年无心接话,闷在一旁。
青年有着自己的打算,儿子一天天长大,丢给老爹老娘,难以放心。
妻子说,一个代课老师,说不定哪天,就不让干了,不如早作打算!
一语成谶,随着自然村的合并,以及出生率的降低,全县教师供需出现了不平衡。
君不见,一些优秀教师,干起了门房的活儿。代课老师转正,或称民办转公办,搅得整个小镇气氛凝重。
最终,学历不过关的青年,再一次被时代遗弃。
面对命运不公,有人激进,有人沉沦。激进者一纸诉状,北上鸣冤。沉沦者几壶浊酒,了却残生。
青年收拾行李,来到了妻子的城市。
龙岗,大良,乐从,顺德,容桂,惠阳,板芙,大涌,龙华……
遍地机会,为小镇青年准备的机会。
小镇青年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哼着歌儿来,热情洋溢,这让他想起来自己的学生,此时,青年变成了微微谢顶的男人。
令她苦闷的是,除了简单的重复劳动,男人对技术性工种的适应能力,严重不足。他能听懂领头的指令,却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
教师生涯带来的腰肌劳损,时刻折磨着流水线上的他。每次走出车间,背部总是硬邦邦的一片,如坚硬机床一般。
于是,夫妻俩张罗着,开家店。
说干就干,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工厂门口支了个摊,卖些炒饼炒面,包子混沌,全是辛苦钱。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难,一年四季,刮风下雨,歇不了三五日。起得早,睡得晚,整日忙活。
女人心想着,把儿子供出来后,就回老家。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是笔不小的开销。
以前的工友们,多半开始缴纳社保了,这教女人心慌。虽然,她嘴里说着,往后养老靠儿子。而村子里的故事总是,儿大不随娘。
那就只能多赚钱呗!
宁静的时光,被工厂内迁打破。报纸上说,沿海地区,一般加工制造业,用工费用太高,需要“腾笼换鸟”。
“麻雀”们散落各地,留下处空荡荡的摊位。
恰逢儿子高考,女人决定返乡,照顾儿子起居。男人去到了另一个镇上,带着使命,留下了。
白天,男人接接零工,屋顶防水,通下水道,搬家货运。晚间,守在地铁口,当起了摩的师傅。
甚至,他还弄来辆破三轮,贩上几十斤水果,走街串巷,沿街叫卖。
一次,女人对男人讲到,想在县城首付一套房子。
男人问,老家县城房子多少钱一平米。
女人说,快一万了。
男人说,哦。
年底,租住的房屋外挂出了大红的横幅:争创国家级卫生文明城市。
男人的摩的事业与水果生意,走进了死胡同。无奈之下,他回到了老家。又经朋友介绍,来到了我们小区,当了名保安。
每次遇到,我会踢过去一根白沙道:老兵,来一口。
他从不推辞,吸上一口,眼里放光。遇上我遛弯,就凑过来扯些过去的事情:部队,武装部,学校,工厂,小吃店,摩的,小镇……
时间久了,呆滞的工作,容易教人意志消沉。男人坐在石凳上,看小区的女人们跳广场舞,眼神游离。
后来,男人消失了很长时间。听邻居说,他疯了。
我问,怎么回事。
邻居说,那日男人穿着古怪的衣裳,带上音响,在小区里跳特别奇怪的舞蹈。那种舞,还是几十年前见过的。
我说,跳跳舞,不挺好么。
邻居说,他边跳,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其实,那种舞我早听说过,需要配上摇滚乐,喇叭裤,长发,墨镜,还有荷尔蒙。
荷尔蒙就是青年,青年就是希望。
再后来,男人回到了镇上,小镇却没有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