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街 | 瞎爷

01

有个成语叫疑邻盗斧，意思是一个人丢了一把斧子，他怀疑是邻居偷了，便观察那人，那人走路的样子，像偷斧的样子；看那人的脸色表情，像偷斧的样子；听他的谈话言语，像偷斧子的样子，总之，那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像偷斧子的。

后来斧子找到了，再看邻人的样子，言谈举止，居然无一像偷斧子的样子。

这个故事记载在战国时期的《列子》里，距今已经是两千多年了。

古人两千多年前的智慧，放在今天，仍然有意义。

02

我小时候，在我生活的地方，那个北方小村落，解决这种怀疑邻人偷斧子的办法，是骂街。

什么叫骂街？骂街就是到街上骂人。一般是不指明对象当街对人谩骂。骂街的人，一般是村里的泼妇。所以有个词叫泼妇骂街。当然，男人，颟顸之人也骂街。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那里是孔孟故里，圣人之乡。我们家距离孔子诞生地现在的话开车差不多一个小时，距离孟子诞生地开车的话估计也就是是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是圣人教化之地，按理说，骂街的事，不应该。

但这个世界的真实的逻辑其实是相反的，你认为不应该的，偏偏会发生。

就像人们提到山东，现在都说是孔孟故里，好客之乡，但历史上山东最出名的，不仅有孔子，还有响马，就是盗贼，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一方面是所谓的圣贤，一方面是所谓的盗贼。是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两者相辅相成，圣人和大盗，说白了，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还是先说回到骂街上去。

我们那个村落，位于鲁西南平原上，向西是平原，向东几十里开始有山，也就是一般通常意义上说的丘陵地带，所以孔子出生在尼山，叫孔丘，字仲尼。所以河流都是往西流的，大多是汇入西南部的微山湖。

因为天下河流都是往东流，所谓一江春水向东流，连《水浒传》电视剧里的歌词都是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但我们这里的河流偏偏向西，所以迷信的人说这是异像，只有圣人门前才是如此。

谁能让黄鸡唱白发，河水复西流？只有圣人能，所以是异象。

在我小时候，我们那个村子大概是几百口人，现在估计也就是几千人。几个大姓，辅之几个小姓。在地下的煤炭没有被发现之前，乡人也就是种地，因为是圣人故乡，做生意，他们叫做买卖，是被人看不起的，因为圣人耻于言商。比如他们就看不起往西不到百里的运河城市济宁，因为那里的人不厚道，不地道，有句话叫“济宁州，太白楼，三岁的小孩操老头。”太白楼就是李白喝酒的酒楼，因为李白在这里停留过几年。这里的操不是英语里fuck那个的意思，是说济宁州是运河上的码头，人们商业意识浓厚，从小就学着做买卖，所以奸诈，所以操在这里是骗的意思。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不应该有骂街的啊，但偏偏有，而且很厉害。

我印象里，骂街是厉害的是我堂伯父家的一位伯母，因为堂伯父行二，也就是排行老二，所以我叫二大爷，二大娘。这个二大娘，堪称我童年记忆里骂街第一冠军。

我爷爷弟兄五个，我爷爷行五，这个二大爷的爸爸，行二，也就是我二老爷，所以他们是这样的堂兄弟。

二大爷兄弟三个，老大过继给我的大爷爷，因为大爷爷没有儿子。这样三兄弟，各自成家立业，但我二奶奶还在。

但因为二奶奶的大儿子过继出去了，所以二奶奶的赡养问题是应该在二大爷和三大爷两兄弟之间来处理的。但其实我的大爷，也就是二大爷的哥哥虽然过继出去了，其实人家也负担我二奶奶的生活。

但那个时候穷啊，孩子又多，所以日子都过得紧巴。穷寒起盗心 ，加之都是没文化的农妇，骂街就是一种文化，甚至是一种时尚。

我这个二大娘，但凡一点小事，都去大街上骂街。比如，她家的鸡少了，她就去街上骂一会儿，或者她怀疑她家的鸡蛋下的蛋被邻居捡走了，也骂一会儿。或者是她怀疑她家里菜园子里的辣椒、豆角被人摘走了，也会骂一阵。

更多的是家庭纠纷，比如她和她老公，也就是我二大爷起纠纷了，或者和她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们起纠纷了，再就是婆媳之间、妯娌之间起纠纷，她都会上街上骂一阵。基本上是直播，所以她们家里的事情，基本上没有秘密。

她是解放脚，就是小脚裹得不彻底，遇解放而不裹了。所以，她踮着她的小脚，在街头指天抢地，嘴里什么斗骂，人们常常都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但有时候也有人看不过，训斥她几句，她会骂得更凶，我二大爷会冲出来，把她按在地上，脱下鞋底，打一顿。这一下就成文骂变成了全武行。更是热闹。有一次我二大爷急了，跑厕所里舀了一马勺粪便，要塞她嘴里，嫌弃她嘴里不干不净，太脏！

打完了，闹完了，怎么着，一家人还是在一起过，大家都这么着，都这样。

第二骂街厉害的是我奶奶。我奶奶和我爷爷养了四个孩子后，我爷爷去世，中年守寡，年成不好，曾经要饭到过黄河北，所以很强悍，骂街也是一绝，跳着脚骂，所以邻居一听我奶奶骂街，就说五老妈子又骂街了。

我这样说，很没有为尊者讳的敬意，是因为幼年生活，那种粗粝，那种荒芜，那种乡野，实在是印象太深。

回到前头疑邻盗斧的成语，比如我二大娘，怀疑别人偷了她家鸡蛋，然后开始骂街，转着圈骂她怀疑的人，但不敢指明，因为她也没有证据，那个时候都是土坯垒成的院墙，有的是篱笆，有的干脆没有院墙，鸡都是自由活动，就像现在广东人推崇的走地鸡，走到哪下到哪，你怎么就知道你的鸡今天就一定下了，你怎么能确定是被别人拿走了。（拿走的事，有时候也不是没有，我说了，穷起盗心）。所以，误会常有，误中招的也有，常常是这里骂着，那边有人搭腔了，所谓有人捡钱，有人捡骂。于是单人叫阵，变成对打，甚至可能变成两家对打，于是常年两家置气，常年对垒，不说话，见了面就互相骂一阵。

女人骂街，男人有没有？也有。我前些年有一次回家过春节，大年三十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突然听到有人在街上骂街，我妈说，XXX又喝醉了，他喝醉了就骂街。

XXX也是我远房堂哥，后来做了村主任。平常是个很体面的人。

村主任，还是个很体面的人，也骂街，真是！

03

这样写来，似乎给人印象，我们家里都没有好人，连带我都是。其实也不是。一则乡情如此，我前面说了，我们那里好歹还是孔孟故里。当然，也保不齐，是灯底下黑。

至于说到别的地方，未必不骂街，说不定比这更厉害。

前几天看到一微信截图，估计是搞笑ps的，但也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人们的认知：

重庆、四川的连单都不接了，可以想见川人骂人多厉害。

这个可以联想一下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人，居然把王朗骂死了。把司马懿骂的也不轻。

诸葛亮可是蜀国的首相，是个体面人，居然也骂人。

有点不对，诸葛亮是山东人。但你不能说是受川地文化影响，要说影响，也是诸葛亮影响了川人。

估计这样就没有人上来抬杠了。

04

山东人爱骂人，我觉得最厉害的还是青岛大姨。北京把北京中年以上妇女叫大妈，青岛叫大姨，姨请发姨儿这个音。

前些年青岛电视台有几个正义感爆棚的领导，有个民生栏目，叫生活在线，热衷于报道青岛大姨儿骂人的新闻，很火爆。

有一次，在南京路大润发公交站，有个老大爷和一对母女因为座位发生争执，于是母女开骂，老大爷也英勇迎战，骂了一路，结果老大爷体力不支，心脏病当场发作，抢救不及，挂了。老大爷家人状告这对母女，官司闹得沸沸扬扬，生活在线连篇累牍地报道，绊倒不嫌事儿多的绊倒都是报应报业跟着添油加醋，那个热闹。你现在百度一下，还能找到，搜索青岛公交车骂死人就得。

如果光是这一例，也就罢了，后来又有一例，是青岛大姨儿骂公交车售票员，骂得售票员一路哭，一路哭。大姨儿一路骂，售票员一路哭，从起点到终点。据说，公交车公司给售票员发了委屈奖。

这些事儿在网络上传播，影响很不好，后来领导回过味来，不能这样报道了，这对青岛的城市形象不好啊，毕竟咱也是全国文明城市啊！所以，不准报道了。

不准报道了，是不是就不发生了？难，掩耳盗铃，难道铃就不响了吗？

后来，青岛退下来的某位市委领导领衔，成立了一个青岛好人协会。我当时看了新闻，觉得领导的智商就是高啊，这™就是良民证啊。要是再认证一下，鉴别完毕，发好人卡，就更有针对性了。

05

前些年有一段时间，我闲得蛋疼，写小说玩儿，有一个《狗日的城市》，写临沂苍山还是郯城的农民工来青岛打工，干磨菜刀的活，住在青岛老城区的里院里，房东刁蛮他们。其中房东的名字，大姨儿叫毕朝霞，大姨儿的弟弟叫毕云涛。他们欺负农民工。里面还写了农民工的二代，其中一个叫马建国，还给马建国找了个美丽的姑娘做女朋友，有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八戒觉得是写的他，一心劝我写下去，说比青岛的一些作家写的好多了，写完了完全可以拍个电视剧，八戒愿意实名出演马建国这个角色。我后来没心情了，就扔那儿了，到现在还是个烂尾工程。八戒对此意见很大，觉得耽误了他出名。

这个毕朝霞和毕云涛，就是骂人厉害，可以堪称青岛骂人文学形象的代表。

06

有部佛教经典叫《四十二章经》，对，就是《鹿鼎记》里韦小宝韦爵爷念念不忘的《四十二章经》里，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而堕其面；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飞其身。”

意思就是你对着老天爷吐唾沫，唾沫不会冲到天上去，都会落到你自己脸上。逆着风扬尘，尘不会去别的地方，都会回到自己身上。所以骂人，很多时候也是骂自己。

就像有个说法，你伸出一个指头指责别人，其实有三个指头是指向自己的。

问题的关键是，你和喜欢骂人的人不能讲道理。如果有道理可讲，这个世界何至于出那么多骂人的人。

网上查了一下，居然有骂街这个词条：

骂人和骂街不是一回事，和别人吵架的骂人是一对一或一对多有针对性的，而骂街则不是，可能是指桑骂槐，不确定特定对象的，或是心里有怒意又无法找人发泄，借以无事生非的一种做法。

其做法往往不顾其形象，漫无边际的骂人，看似底气十足实则不堪一击，此类做法容易引起旁观者的反感，是不道德行为之一。

骂街在民间有两种意思：

1、家里丢了东西或者被损坏什么东西，不知道谁干的，就会在街上一道街一道街的骂，这就叫骂街。

2、就是自己明知道是谁把自己的东西弄坏了或者偷了，但是别人不承认，为了让他承认而骂街，骂街就是在街上不停的骂。

07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很容易给人以口实，说我是地域炮，有地域鄙视的嫌疑。其实，还真不是。

任何一个地方，有好人，有坏人，这很正常。

人性这个东西，很复杂，一定要承认人性是有落差的，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会有不同的表现，任何绝对化道德化的东西，都信不得。

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是道德完人，要大家都向他看齐，以他为道德标准，你信吗？你肯定不信，这就是人性。尽管你口头上装作不得不信的样子。还是那句话，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以道德治国的，最后都毁于道德，道德崩坏。因为它违背人性。

早些年，在北京，在某路公交车上，中年女售票员和一个中学女生发生口角，光天化日之下，女售票员居然掐死了女学生。有人说从性别仇恨角度来说，中年女性对年轻女性的恨，那绝对是天上地下，特别是牵涉到同性争夺的时候。不信，你看一下中年妇女对年轻小三的态度，或者看一下甄嬛传，就能明白，那真是你死我活啊。

这件事也影响很大，你怎么说？按理说，北京可是首善之区啊！你也甄别一下，给发好人卡啊！

08

上海复旦大学的教授严锋昨天遇到了一件事，他一大早上发了一条微博：

碰上这样的搅屎棍子，你说你有什么办法，我觉得，只能采用我奶奶的名言：

好鞋不踩臭狗屎！

就像郭德纲说的：比如我和火箭科学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煤，煤最好选精煤，水洗煤不好。

如果那个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

但真碰上搅屎棍，不是要不要踩的问题，是如何踩死他的问题。这又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