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马东出境《十三邀》,在与许知远的酒局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许知远:“你不承认时代之间的差异,有的时代就更牛,更高级。”
马东:“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5%的人,有愿望积累知识了解过去,那95%的人就是在生活。只是这95%的人,每一个人今天都有了一个技术通道,所以他们的声音被你看到了。你就不应该知道他们,你自己是5%,你就关注你们那5%,就足够了。”
一
...
也是在前年,我去看我高中班主任。老师姓郭,五十年代生人,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
刚喝两口热茶,老师就和我絮叨起了社会上的种种。他用得最多的词,是世风日下。
而辅佐他观点的证据,是他亲身经历的那个火热的年代:黄军装,红旗,拖拉机,大寨,宣传标语、工人,领袖……
然后,把足疗店、棋牌室、韩流,包括一些经常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物,点名批评了一番。
末了,加了句,革命尚未成功,你辈仍需努力。
我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局限,包括时代下的个体。
老师感叹到,几代人的事业啊,不能……
我说,这些年,多数人的日子,比半个世纪前,要好过一些。
老师说,我不同意你的逻辑,现今物质的高度繁荣,是建立在六七十年代工业化打下的基础之上的。
我说,就事论事,您最开始提到的问题,多少与社会大环境有关。开放带来的问题,需要在再开放中才能解决,而不是回到老路上。
老师说,你太年轻,可能对“老路”有成见。主义千万条,吃饭第一条,这话按说没错。但,你看看现在,目之所及,太过浮躁。许多人说,那些年饿死了多少多少,我看是夸大其词。干革命,哪能没流血牺牲。成绩问题分开看,不要一篙子打一船人。
我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您那辈人,搞农业积累,推工业化。而工业化后呢?总是要进入“消费时代”的,所有的“消费型”社会,都伴随着大量的娱乐元素,这是历史规律。
老师说,我也是快七十的人,老啦,就是看不惯。你是我教出来的,混过大世面,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慌神中,里屋有声响,老师卧床多年的老父亲,唤他过去。
中午留饭,我坚持要走,就辞别了。
过了一年,春节前我去拜访,门楣上张贴着白底对联。他邻居说,老师返聘走了,具体地方,没有向人提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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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总是会选择性记住或遗忘一些,他生命中的内容。
春节聚会,老叔们有一个固定曲目:控诉“旧”社会,赞美新时代。
那个年代,我们这一族成分不好,运动中吃尽了苦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为全村人的靶子。有几位至亲,曾备受折磨。
所以,老叔的话头刚起,附和声众。
最初,我以为他们讨论的是“禁锢”,其实并不是。他们所控诉的,是公平缺失。
包括择业,考学,入伍,入党等大事儿,也包括记工分,背诵语录,参加集体劳动,年终分配等小事情。
总结起来就是,不公平。
而为什么一场旨在解决公平问题的运动,最终走向了初衷之反面呢?
原因恰恰是,我们误会了“初衷”本身。
你若熟读那段历史,便会发现,加之于所有事业之上的火热,都是试图通过集体化的方式,达到效率最大化。
没错,追逐者,效率。
郭老师口中的工业化,正是招展红旗下的纲领。而工业化,是生产效率跃进的体现。
千百年来的小农经济传统,天然阻碍着全国一盘棋的捭阖纵横。打完土豪分田地,分完田地呢?
继续“两件事读书耕田”?那工业现代化强国的百年大计呢?
许多事情,之所以不通,是因为逻辑一开始,就错了。
改革开放后,我们这一族吃苦耐劳,兼具读书基因,很快走出了历史的阴霾。
宏观层面的原因在于,社会公平的全面化、普遍化与平民化,使得家族青年在后工业化的时代,能够全身心地投入社会变革。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说的是同一个理儿。
尴尬的是,无论那个时代的施暴者、承压者,抑或是牺牲群体,都很难理解其命运剧烈变迁的根本逻辑。
就像,极少人能明白,半个世纪前为效率付诸的努力,才有了新时代公平的广泛实现。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是为基本盘大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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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知识分子,一聊到我们“人民”,就面露鄙夷。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读圣贤书的,其实对“人民”这个概念,是模糊的。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这里用“基本盘”代替。
无数事实证明,基本盘会随着社会利益的浮动,而摇摆不定。
你若仔细观察,定会发现,许多场景下,我们的基本盘对于自身的真实述求,尚不笃定。
而这一切,恰取决于其阶段性利益取向。
就譬如,痛骂高房价与砸售楼部的,正相关于其上车与否,无关其它。
基本盘的自我摇摆,一方面是缺少先锋队的指引,另一方面,源于群体盲目性不争的事实。
当他(wo)们为生存作斗争时,表现的是人类动物性的一面;当他(wo)们在为体面奋斗时,又表现出了世俗的一面。
所以,知识分子归之为“底层的劣根性”。
前段时间,有群友给我留言,说队长我文字里的底层,淳朴者众,刁横者寡,勤劳者众,懒散者寡,这不符合常识。
我给他解释到,在公平缺失的大环境下,底层人民耗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坚韧勤勉亦无可奈何,这样的日子,我经历过。类似的人,千千万万。
而随着市场开放,机会越来越多,底层经过几轮大浪涤淘,一定会借阶层流动之手,构建庞大的中间层。
留下的,恐怕更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色彩。
站在这个时间点看,底层黯淡不堪。基于此,大多数公知们,所呼吁的“士绅不当差”,便有了捍卫的理论武器。
底层的状态,长期来看,总是处在动态平衡之中。许多时候,我们的知识分子,也是这样。
我曾开过一个玩笑:拿公众号“新潮沉思录”的阅读量建立指数,可以清晰地衡量这个社会的“左”“右”摆幅。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无论给哪个时代取“中位数层”,底层知识分子最为合适。一来,没有几亩薄田,赶考的盘缠难备,仓廪实方读书;二来,壅积在阶层转换通道上的群体,以底层知识分子为主。
而我们研究这个群体就会发现,他们对时代变化的反应最为敏感。
三五年来,同一拨人,既咒骂僵化体制,呼唤西方文明。转眼间,又在痛斥资本喋血,摇旗保障型社会。
当社会的发展,适合大众短期内聚敛财富时,他们右。当存量博弈到来,稳定压倒一切之际,他们左。
这才是我们的基本盘的真实形态。尴尬的是,一旦说破,大家面子都挂不住。
包括我的。
四
...
有群友问了,我是那5%,还是95%?
我回答说,我是长着一颗5%心的95%。
中学历史课本里有篇课文,叫做《范进中举》。其中,有个段落,是这样说的。
出榜那日早上,老母亲吩咐范进把家里生蛋的母鸡,捉到市场上卖了,换些干粮回来熬粥。
而他家境尚且殷实的老丈人,硬是见死不救。
待到发榜,老丈人前来道喜,一口一个“贤婿”,邻里弹冠相庆。
何也?
因为彼时,举人可以免除徭役,不仅他自己的可以免除,还附带数十人的豁免名额。在这里,科学技术没有成为生产力,却已经先成为了特权的药引。
所以,趋之者若鹜。
作为95%,作为基本盘的一员,我又何尝不想着“中举”呢?
太多次,我们所痛斥的不公,不过是没有借不公的世道,分一杯羹罢了。
讨论“996”那段,知乎上IT男与青年医生互掐——谁更苦逼!
良心点说,这两类人,都是社会上所谓的体面人。“徭役”在身,吐槽自然理解。
而我在写完《我的医生朋友》后,就有好友劝我说,让我那位朋友再熬熬,到了主治医师,日子就舒坦了。
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码农:熬到公司上市,熬到进管理层,熬到T8,财物便自由了。
所以,在网络世界,我们所表达的“公平”可能是这样的:中举的为何不是老夫?那些 Low B怎么就能中呢?
换句话说,反对“官绅一体纳粮”与否,取决于你,是官,是民?
此中摇摆,根植于人性最深处。
而优秀的政治家,屁股定不能歪啰。
五
...
10年的时候,央视财经《面对面》节目,柴静采访丁仲礼。
柴记者问: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你这么一乘(人均碳排放量)基数太大了。
丁院士答:那我就要问你了,你就是说中国人是不是人?这就是一个根本的问题了,为什么同样的一个中国人就应该少排,你这个是以国家为单位算的,还是以人为单位算的。
我看完后,第一个感受是,丁院士代表着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而有些人,脱离人民群众久了,非但不了解我们的基本盘,还试图阻止这一群体的表达。
这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