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会所往事 | 牲产队

15年的时候,我们的项目部,在中尼边境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横竖两条街,安徽人的超市,河南人的馒头店,四川人的饭馆,甘肃人的澡堂,福建人的矿厂。

高原上,日头毒。夜幕拉开后,镇上才热闹了起来。烤串的味道,飘满了整个街道。

压抑的荷尔蒙,会在某个时间点集中爆发,嗷嗷乱叫。

一个制服瞧出了其中的商机,盘下来一处废弃的山庄,配上简单的娱乐设施,又从市区拉来一批姑娘,偷偷开了业。

消息不胫而走,同事们在电脑前绘着GIS图件的手,蓦地一震。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大车司机已经在古老的乐风中,喝得东倒西歪。

姑娘们轮番巡酒,逗着方向盘们,大口大口地灌下,然后串隔壁的场子。

而尚清醒的大叔,会追过去,讨个说法。

姑娘不屑,说到:这是在高原,高原有高原的规矩。

是的,高原物价贵,姑娘们来一趟,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不容易。用我们老家的话说,萝卜盘成了人参价。

制服在当地有头有脸,连哄带威慑,就把大叔们搞定了。清空的场子,又迎接着下一批客人。

包间里,也有制服的同事们。

往日里,大家人模狗样惯了,一个办公室里,常年说不上几句话的都有,交情也浅。而莺歌燕舞,场景转换后,却又似熟得不行。

制服说一声,哥几个能来,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待会儿,定给安排妥当。

另一人道,专门找你喝一杯的,不整那些复杂的。

话毕,四处打量。

刚开始,总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姑娘来敬酒,倒多少,喝多少,没有废话。

而气氛一旦上来,就会有人扯着姑娘的衣衫,诉不尽是衷肠。

平日里,本该向组织交代的问题,一股脑给吐露了出来:扶贫的压力,迟迟未升迁的不得志,家里的矛盾,子女的教育问题,每况愈下的身体……

高原上的肉身,磨难重重。

高寒缺氧的地区,人体内的红细胞代谢异常,加之排汗少,易染上痛风的毛病。

常年两地分居的小吏展示着变形的关节,一口口吞下苦涩的啤酒。

又不无体贴地向身旁的姑娘说到:我干了,你随意。

姑娘从来不会随意泯下一口,她们会讲各种故事。有时候,她们头天晚上讲的,与翌日所言,一点边都不沾。

头一天,她回忆与男友的争执,一气之下上了高原,欲求得心灵的平静。偶然见到老乡,就过来店里,给搭把手。

“搭把手”这个词用得好,半俗半雅,可进可退。

第二天,她又讲到,自己苦出身,父母年迈多病,弟弟上大学,这才到店里打工。

最开始,我以为她们是在鬼扯,听得多了,竟然发现:不是姑娘们分不清客人,而是客人们想听不同版本的八卦。

苦寒之地,连个酒话都千篇一律,就是态度问题了。

搞服务工作的,首先态度要好。葡萄美酒夜光杯,美在细语轻声,琵琶瑟瑟。

三巡之后,伴随《广岛之恋》前奏响起的,是工友家里的查岗电话。

那谁,气呼呼地跑出去,再气呼呼的跑回来,饮一大口啤酒,于嘈杂的灯光下,大喊一声:继续。

耙耳朵,耙耳朵,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僧多粥少,三四个大男人,围着一姑娘,唾沫横飞,讲着各种段子。

这种场景,我时常恍惚,那谁,平日里话并不多。

哦,可能是没有找到可以言说的人。

所以,段子手永远是受欢迎的。柳永就是段子手,杨柳岸,晓风残月。简单几笔:时间,地点,人物,干了啥勾当,清清楚楚。

有姑娘说着说着,就哭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时候,就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用现代汉语说,叫做打赏。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们掏出崭新的钞票,悄悄塞进姑娘手中,顺便点上一曲《红尘情歌》,邀约同唱。

正酣,制服过来敬酒了,照顾不周什么的,从他的牙缝中,倾斜而出。

我们说,哪里哪里,要不坐下来喝一杯。

制服从外面拎过来一瓶酒,倒满一整扎啤杯,抹去泡沫,讲到:兄弟伙常来玩,话都在酒里了。

一饮而尽。

店外,驶来一辆满载纯生的电动三轮,制服过去,点了点数,与他交谈着什么。

屋里玩起了游戏,无聊透顶,却在音乐的烘托下,让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了光彩。

踩着这个点,液体都是大口下肚,眩晕感四起。

上厕所的间隙,靠在墙根上,仔细辨别的话,能听出附近寺庙的诵经声。

姑娘们也信佛,白天,到寺庙里上香,跪拜的样子,十分虔诚。有时,她们会相互提醒:莫踩着门槛,莫逆时针走路,莫心不诚……

她们的朋友圈里,记录着这些。

男人们一旦飘飘忽忽,就一定会向周遭索要联系方式。可第二天,酒醒后,却又莫名的担忧。

所以,社交软件里做一些特殊设置,必不可少。出门在外,白天黑夜,家庭内外,泾渭分明。

而气氛热烈处,必然是借着寺庙最后一轮钟声,点上嘴角的烟。

清雾缭绕,平日里闻不得烟味的家伙,多半也不会拒绝,呛上两口,咳嗽几声,对着人群摆摆手。

酒量小的,到了这个阶段,就要想当年了……

姑娘们也“想当年”。

与男人们不同,姑娘们的“想当年”,不是忆峥嵘岁月稠,而是“要是……就好了”。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忆起了北漂生涯,大专毕业后,住南四环,却在东四环上班,日通勤时间超过四小时。

写字楼里周边,最可怜的,不是小商小贩,而是终将离开的实习生。

北京那地界儿,吃人。吃进去,连颗骨头渣子都不剩,姑娘愤然。

这话有水平,像读书人说的。

最吃人的,当然是房租,其次是无休止的拖堂会议,再就是愈发飘渺的职场希望。

姑娘又说,自己应该再熬一熬的,说不定就有机会了。都怪大兴的那场大火,把她们从地下室的隔间里,烧了出去。

搬走后,便宜的住所,要么远,要么更远。

熬得久的,大浪淘沙后,不乏活得光鲜亮丽者。她留有之前同事的微信,对方的状态,自然清楚。

另一个姑娘接过话,这是个人的命,管它初中毕业,还是研究生毕业,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香水们你一言,我一语:解释手臂上纹身的意义,讲述着各自的过去,糟糕的出身,倒霉的运气。

唯避当下的境遇,不谈。

类似的话,一旦说破,就显得矫情。

男人们听后,天南海北的胡侃,并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自己所有的能量,像求偶时草地上舞蹈的斑鸠。

而一个人的拮据从来是藏不住的。

大家之所以来这喝十五块钱一瓶的纯生,唯一的理由是,出出血,就着景儿,酒下得顺,下得柔。

千金难买我乐意。

通常的饭局上,男人们要达到的目的,是让听众知道自己的厉害,或者探知听众的不堪。

眼下,欲望单纯而原始。那些牵着裙摆的手,倚靠在肩上的眼镜,凑近香水的鼻子,偷偷泛起的贼光,归咎于无处安放的灵魂。

何况,读书人的事儿,不能算偷。

故事就酒,越喝越有。理工男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姑娘,绅士般地安慰道,吐出来,舒服些。

高原没有草长莺飞,但人类的情愫,总是能找到寄托。

高原上长着许多胡杨,理工男为胡杨下的姑娘递上纸巾,是小包纸巾,不是粗糙的大卷的卫生纸。

再次走进包间里,旁人“吁”地一声揶揄,理工科悄悄竖起中指。

还能喝的姑娘端着酒杯说,你们真厉害,都能考上大学。

考上了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到这鬼地方来,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哦,有人接话。

沉重片刻,姑娘圆场到,好歹你们补贴高嘛,高原补贴。

理工男说,攒不下钱的。

他身旁的姑娘说,你钱都做啥子了嗦。

理工男回答,要还房贷的嘛。

姑娘说,都是在大城市有房子的人,不像我们……

旁人说,他那个房子,一年到头住不上两个月,悲催得很。

姑娘小声说到,以后也要有自己的房子。

旁人说,会的。

姑娘说,你们真好,前几日有几波客人,一来就动手动脚的,讨厌得很。

这个时候,被道德绑架的男人们,突然僵在了那儿。一些不太规矩的动作,停留不是,挪走也不是。

好在可以借着醉意,囫囵过去。

月明星稀,都不困,还可以继续。

一声汽笛,门外的帕杰罗停稳后,矿厂的人姗姗而至。腋下夹着皮包的男人,被簇拥着,走进包间。

制服打上一个电话,姑娘们三三两两,起身离开。

《浮夸》唱到一半,到钟了。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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