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区附近，有座滨河公园。
园子里头有位养鸽子的女人，以卖鸽子饲料为生。三年五载，风里来雨里去，一包玉米一块两块的，售予游人，维持生计倒也不难。
前段日子，市政改造，园子模样大变，小商小贩都不见了踪影。
我对夫人说到，女人能去哪儿呢？
夫人说，失业了呗。
我突然意识到，一些人为之付出半生的事业，在小小的变故面前，就会化为灰烬。
没有商量，更不存在任何补偿。
我们称这样的人，叫做底层。
你打开任何一个五线城镇的天窗，会看到无数这样的身影：快递员、售楼员、小商贩、售货员、装修工人、保险代理、政府购买服务的临时工……
于他们，咸鱼从来不会翻身。
倘若你走进他们的生活，便会发现，他们没有假期、社保、升职空间，以及尊重。
是的，没有尊重。
一堆人站在理发店门口，手舞足蹈，喊着令人作呕的口号，跳着奇奇怪怪的舞蹈。
抑或机械般地立于流水线上，十多个钟头，化为机器本身。
类似的活儿，若非生活所迫，没人愿意去干。
现实却是，茫茫多的从业者，无法在被资本垄断的岗位面前，形成平等对话。
所以，加薪、福利、休息、保险、关怀，于绝大多数五线城市的体制外居民，极难染指。
半年前，接到一个电话，某品牌地板搞免费上门保养。
我同意后，进来一个半鬓斑白的中年男人，他换上鞋套，麻利地干完活。临走前，小心翼翼地向我推销某款家居护理产品。
一口一个老板。
夫人回家后，教训我不该理那些搞推销的，更不该购买。
我说，下不为例。
类似的人和事，我总是能遇见。前些天，在重庆吃火锅。正吃涮，过来一个女人，向我们推销一种类似猫耳朵的零食。
食品包装上，有微店的二维码链接。我扫进去看了下，没有什么成交额。
女人反复唠叨，自家儿子在长沙读研究生，学蛮厉害的专业。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出来做点小生意，为儿子赚生活费。
我说，研究生阶段，有补贴。平日里再勤快点，养活自个儿不成问题的。
女人说，儿子从来没干过什么重活，而且眼下要以学习为重……
后来微信扫码付款，还真是他儿子的头像——很潇洒的情侣照。
我在想，她往后的命运，多半是困难的。靠儿子吗？呵呵。没有保障的人生，总是困难重重。
怎么说呢？失去保障，便很难从容。
一次国庆假期，与基友在老家饭馆，对着烂漫的稻香，浅酌了几杯。兴起，我说，其实农村的日子，也挺惬意的。
基友说，得看你有多少存款吧。
我说，多少合适。
基友说，大概一千万吧。
我俩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所谓归园田居，打开名篇，读到“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读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读到“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读到“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很难不燃起田园之情。
可名篇里没有道明的，是能够享受这般生活的，非富即贵。
咱华夏农耕文明里，于世人而言，广泛的普遍的能过上小日子的光景，几乎从未出现过。
甚至，我们读这样的诗句：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很难想象，诗作诞生于动乱年代。
我们看到的，读到的，听说的，有关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春风得意，深巷杏花，很少存在于市井小民的生活。
因为，多数历史阶段，市井小民活下去，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没有危言耸听。
三十而立，往往指的是，到了这个年龄，吃饭的家伙，就已经定型了，或倚靠资本，或智力，或位置，或劳力。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种状态，大概率上，会延续一辈子。三岁看老不存在，三十真的可以。
常言道，莫欺少年穷。过了三十，就不再是少年，便可欺了。
望望身边那些从来客客气气的人，吃饭始终最后落座的人，看见谁都叫哥的人，过年不敢回家的人，喝酒我干了您随意的人。
都是被命运压铸成的模样。
而咱底层一辈子，反抗命运的机会，就那么几次，还多在三十岁之前。
早点打磨出一辈子吃饭的家伙，无比重要。
这么朴素的道理，许多人之所以不明白，一定程度上是受传统的“螺丝钉”教育影响的缘故。
农业社会，一亩三分地，看天吃饭。
社会主义工业社会，一人一岗，工厂管吃喝拉撒葬。
轮到第三产业托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饱是饥，在于个体吃饭的家伙，瓷实与否。
好工作就那么多，好工作永远是稀缺的。
对应的，绝大多数平凡的岗位，是无趣的，无味的，压抑的，压榨的，令人窒息的，毫无意义的。
换言之，一定数量的人类劳动，是不能满足个体实现个人价值的目的的。
你去问城市的路边摊，问摩的司机，问保洁阿姨，问保安大叔，问火车站哑着嗓子兜售充电宝的姑娘，多和他们聊聊，走进他们的生活，便会明白我所说的。
许多与我一样出身的朋友，是了解底层的苦难史的。
可同时，我们常犯的错误，是误读了苦难的价值。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点都不准确。就像你无法与流水线工人比韧劲，与边防战士比艰苦，与驻扎非洲的基层技术员比寂寞。
发迹于乡野，成了人上人的，一定是及时地占据有利位置，并把资源利用发挥到极致的。
后一点，越是卑微者，越是弯不下腰，抹不开面，此所谓清高。
而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总是容易误解自己的欲望。或者，高看自己的能耐，又低估其立于社会的成本。
待到贫贱夫妻百事哀，待到朱砂痣熬成了蚊子血，待到被命运锤了千百遍，方才幡然醒悟。
想当年，要是……
人生的残酷，多数在于“本可以”仨字。
所以，我反反复复在“牲产队”里说：认清自己，抓住机会，锻炼身体，努力工作。
另一方面，在存量博弈的时代，机会渐逝，机会难得。这个观点，许多朋友是不同意的。
我们经历的上个时代，京城四少，是那般绚烂。
待到孤帆远影，余下个李想，成功上了岸。
“遍地黄金”的错觉，使得跟风者，在“全民创业”的幻境中，陷入了茅侃侃式的危机。
而我们普通人所追赶的风口，杀人于无形。
后来，连韩寒都说，辍学不可取。
我始终认为，韩寒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良心。扮演过唐吉可德的他，一遍遍地向后来人诉说：生活很难，亦没有捷径可走。
毕竟，芸芸众生，举目无二。
我们绝大多数人，必然将过上平凡而普通的生活。所以，我们需要讨论的，是如何让这种生活，更有尊严。
首先，你的工作，需要门槛。行业（技术）壁垒也好，体制保障也罢。
前者会让你在劳资不对等的当下，还能够被需要。后者就是铁饭碗，不要用有色眼镜对待这三个字。
它意味着，你不会被随意炒掉。
第二，在一的基础上，深耕一门学问或技巧，以备不时之需。
第三，把握深造的机会，学历越高，代表你接触前沿事物的机会越多。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大。不同的圈子，有不一样的震撼。
第四，认清生活的真相，不要轻易地与自己的平凡和解。
有群友说了，队长我干嘛老在文章里聊这些，世界不该是精彩的吗？
我说，那是有钱（权）人的世界。
出身一般，但受过良好教育的朋友，有机会去博一个精彩人生。
对于大多人而言，先有面包，再谈主义。
文章的最后，再讲一个故事，主人翁是我小区邻居，一水泥厂职工。
小地方的企业，不太景气，工资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他呢，兼职卖山杂，客户多半是左邻右舍。
其实，头几次，大家伙出于关心，会帮忙带带货。日子长了，进货议价能力弱，回头客太难。
尽管如此，他长年累月地在小区微信群里，定时轰炸。被群主提醒过几次，打下哈哈，就算过去了。
群主说，楼上楼下的，该支持的，都支持了。做得太过，也惹人厌烦。
一次，电梯坏了，走步梯下楼，听见同行他夫妻俩在拌嘴。
女人说，没什么本事，还去钓鱼，就不能寻个正事做？
男人说，一个月就休息这么两天，我只剩这一个爱好了。
女人说，爱好能当饭吃吗？房贷都快还不起了，你可真有闲心！
然后，一顿哭诉，自己在超市上班多辛苦，孩子补习班的报名费，父母的养老，近期的份子钱……
男人耷拉着头，像犯了大错似的。
约莫一个小时后，小区群里又响起了他的广告轰炸。
我突然想到，当一个人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时，他也就无力改变什么了。
这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