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 | 瞎爷

豆瓣上有个话题，名字叫“你所见闻的江湖智慧”。开题的人是这样说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说你有遇见哪些市井流动的“自成一体”“挖坑解套”的江湖智慧？

跟帖的人很多，但正如有人说的那样，因为混豆瓣的人都太文艺，所以真正的江湖智慧很少。

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二十多年前，我家请了一位木匠师傅打家具。师傅姓宋，三十来岁，头发花白，短小精干。话不多，很和气，每天收工从我家离开之前，都要当着我们收拾一番，先周身细细掸一遍，然后把外套拎起来抖了又抖，最后才穿上，告辞。

慢慢地，宋师傅和我们全家都熟悉了，我爸妈都很赞赏他的手艺和人品。到了全部工作快结束的时候，宋师傅才在闲聊中和我爸说道：为什么每天收工前都要掸全身、抖外套呢？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干净整洁，另一方面也是当着主人的面表明一下，我手脚干净，可没小偷小摸啊。

这则故事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长辈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某财主家请人去给他们家刨花生。穷人嘛，难免偷吃。为了防止穷人吃花生，财主家定了很多规矩，但还是架不住穷人吃。结果到了傍晚收工的时候，财主让人挑来一担水，让每一个做工的人漱口。

吃过生花生的人都知道，鲜花生水分多，会在嘴里留下很多白的色渣滓，一漱口，吃没吃过，立即就暴露出来了。

我当时感叹这财主的心思细腻，防人有道。现在想来，其实这也是一种江湖生存智慧。

01

前几天说过有一篇文章，写郭德纲的搭档于谦的。文章把于谦的郭德纲对照着写，说于谦出生在北京的胡同里，一辈子的机遇是基本上是想吃什么就能有人端过来那种，所以一生谦和，而郭德纲出生在天津，初中毕业学艺混江湖，然后到北京捞世界，经历了太多世道险恶的事情，所以浑身是刺，嫉恶如仇，睚眦必报。

认真想想，睚眦必报和谦和豁达，又何尝不是一种江湖生存智慧。只不过他们搭在了一起，让人看到了江湖生存的两面。从这个意义上，大善人未必不是大恶人。就像我们通常说的那句话：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02

我印象里，写江湖生存智慧的书，最系统的是连阔如老先生的《江湖丛谈》。老先生是说评书的，对江湖源流、切口、伎俩很熟悉，所以写出来很有意义。

03

很多年前，有本写江湖贼王的小说，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火车文学，叫《贼王》，和冯小刚的电影《天下无贼》有点像，写一个贼王的故事。

我小时候，生产队里有个五保户，是个残疾人，我们被大人告知要叫他庞三大爷。意思就是他姓庞，行三。他的残疾是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全都没有了。所以他只好爬。有木匠给他做了两个像小板凳的爬手，他拿着，当做工具，去什么地方，就爬着去，当然这是路近的地方。路远的地方，会有人用地排车或者三轮车拉着或者推着他去。

那个时候小，特别好奇他的腿为什么会这样，但大人反复告诫，不准问三大爷的腿为什么会这样。

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问：三大爷，你的腿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一般不说话，大人会立即过来，呵斥：滚，熊孩子，一边玩去。把话题岔开。

后来，渐渐不知道听什么人说，说这个庞三，原来是个跑火车的飞贼，专门偷火车，就像电视剧《铁道游击队》里的人一样，在飞驰的火车上上下如履平地。专门偷济南到徐州这一段火车。后来拿他没办法，就把他的两条腿给轧断了。我不知道这个轧，还是铡，总之觉得很恐怖。再看到这个三大爷，就觉得这个人很神秘。至于他怎么到了我们那里，怎么成了五保户，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知道。大人不让问，小孩不敢问。

我们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姓庞，他也没有亲戚在我们那里。后来，村里安排了一个妇女照顾他的生活，这个妇女，还因为照顾五保户，上过我们那里的电视。

据说，他去世后，从邻近的另一个地方，来过一个妇女，到他的坟前凭吊他。有人说，这是他当年相好过的一个女人。

我常常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故事和很神奇的人生，只是，这样的故事，随着这个老人的去世，变得模糊不清而更显得神秘。

所以，后来，在青岛，我的一个兄长告诉我，混江湖，一定要特别尊重残疾人，要远离，要敬而远之，因为残疾人，内心里一般都是很扭曲，尽管这种扭曲你一般感受不到。但这种扭曲，有时候很乖戾，就像有时候我们从电视里看到的太监的变态性格。

他讲这个道理给我的时候，我就想起故乡的这个被我们称之为“爬子”的三大爷。

所以，后来走南闯北，但凡遇到在江湖上乞讨混生活的人，我一向都是敬而远之，该给钱给钱，该尊敬尊敬，但最好不要发生什么联系。

04

现在混职场，也被看作混江湖。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是可以得罪君子，不可以得罪小人。

君子坦荡荡，你得罪了，他报复你，也是直来直去。再说了，既然是君子，自然大人不记小人过，也就很少谈得上报复。小人则不然，小人因为心理扭曲，他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报复你，你在明处，他在暗处，让你防不胜防。

所以王国维才会说悲剧有三种，一种是坏人施暴，小人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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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之中，常有哲人。阿城在《遍地风流》的自序里面说：让我受益的是一个叫来运的高三学生，离开山西前请教于他，他说：“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是刺”。阿城说这番话让他受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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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说对有些人，有些职业，一定要敬而远之。这个世界上，有各种生存法则，有白门，有暗门，有偏门，很是事情，即便是最强大的政治力量，也改变不了，鸡鸣狗盗，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用处。远离是一种智慧，不得罪是一种智慧，敬而远之是一种智慧。

圣经里说有宽的门，有窄的门，走哪一条路，都是一种选择，是由人性决定的。有些选择，由天不由人，所以这需要尊重，要敬而远之。

07

昨天读到一位诗人的诗，莫名有点感动：

认真想想，对人性、对人生的认识，越是丰富，越是宽容。所谓宽容，就是对别人选择的道路，选择的活法，表示尊重。所谓高低贵贱，都是你心里自己设的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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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有一本解读《金瓶梅》的书，叫《雪隐鹭鸶》，副题是《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

那天和人聊天，我说如果真有上帝视角，你把《红楼梦》和《金瓶梅》《水浒传》叠加在同一个时空，你会发现什么？

豪门，强梁、市井、江湖，庙堂，组成了尘世，各种人生，各种悲欢离合。

所以，古罗马的哲学家说，尘世间的一切，都写在脸上。而如果你能够上升到天上，看着地上的景象，你会怜悯这尘世间的蝇营狗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