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这段话摘自白先勇先生的自传集，他是不是20世纪后半段最好的华语作家，我不敢说，但如果说是“最好之一”，应该没有异议。
这么好的作家，已经很久没写过小说了，白先勇的时间，一是还给了父亲，整理白崇禧将军的资料，为父亲写传记；二是交给了昆曲，他改编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全国各地上演，尤其是走进了许多高校，让学生们体验了戏曲之美。除此之外，他把更多的生命献给了“红楼梦”。
28岁那年，他来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讲授《红楼梦》，直到退休。
圣巴巴拉两面环海，每当夜晚来临，海浪涌起，海风吹来，舒爽得像母亲的轻轻抚摸。那是来自太平洋的风，从这一头的台北，吹到那一头的加州。
美国人，即便是华裔，也无法在课堂上领会红楼之美，教了半天，甚至连“姑表亲”和“姨表亲”都分不清楚。这是白先勇最遗憾的地方，这么美的《红楼梦》，许多人却看不懂。
《红楼梦》还有其它名字，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但都没有“红楼梦”有韵味。
红楼，指的是达官显贵的宅子，高墙青瓦望不到边，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两扇大红门紧闭，门里进出的是王侯将相全有种，门后发生了什么故事，猜不透。
越是猜不透，越是想猜，提到“红楼”这个词，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二十年前，小岛厦门上的一栋红房子，占领了地摊文学，被称作“红楼”。
传说，里面什么都有，沙发是意大利的，红酒是法国的，音响是德国的，电影是日本的，女孩是五湖四海的。
走进红楼的，有头上戴大帽子的，有腰里别着枪的，有歌喉美如黄鹂鸟的。红楼里的故事？当事人谁也没说过，但这不妨碍好事者发挥想象力，编出一本又一本的现代红楼梦，摆满了地摊。
白先勇先生多次来到厦门，肯定知道这些故事，他是否也曾到地摊上翻一翻，是否也曾望着红楼长叹一声：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二十年前的红楼梦。
02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这是林黛玉。
“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这是薛宝钗。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态风骚。”这是王熙凤。
“红楼梦”中的三位女主角，从外貌到性格都截然不同，曹雪芹落笔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两百年后，有位女子竟然可以三个角色一肩挑。
这位女子就是姚笛，在“红楼梦中人”的选秀比赛中，她先是荣获宝钗组冠军，按理要饰演薛宝钗。但是随着导演胡玫曝出潜规则传闻，导演更换为李少红，姚笛的角色也被换成了林黛玉。
这个反转已经是一片哗然，结果到了公布定妆照时，姚笛出演的竟是王熙凤。
这部电视剧规格很高，被定位成文化工程。广电总局立项，中影集团出品，拍摄成本1.18亿，从立项到杀青历时3年多。
从造型到旁白，新版红楼梦借鉴了很多昆曲的风格，拍摄时也多次到扬州、苏州、乌镇等江南水乡取景。白先勇是昆曲专家，《红楼梦》又是他的最爱，作为享誉世界文坛的大作家，白先生显然没有资格来指导工作。
他只知红楼之美，不懂红楼之乐，常来指导工作的是铁道部的刘大官人。据说这位大官人最喜欢红楼梦，高兴起来，大手一挥让关联公司付清了剧组的几千万超支费用。
大官人落到女人堆里，就像贾宝玉住在大观园，常有争风吃醋、鸡犬不宁。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规格如此之高的电视剧，角色更换，形同儿戏。
不过，姚笛事后应该庆幸自己的角色被换了。出演林黛玉薛宝钗的两位女主角，后来泯然于众人。反倒是演丫鬟晴雯的杨幂，很快大红大紫。
没能红起来的钗黛二位美女，很大程度是受绯闻影响。
刘大官人落马后，小道消息不断冒出，说这位大官人对红楼爱之浓烈，身体力行逐一临幸了金陵十二钗。
伴随小道消息而来的，是剧组人员的严正驳斥。
制片人声称要用法律捍卫清白，宣传总监大义凛然一再否认。两位名气最大的女演员，姚笛宣称要起诉发帖者，杨幂发出了律师函，虽然她饰演的晴雯并不在十二钗之列。
这些官司都是过了过嘴瘾，一件也没付诸实施。刘大官人的案子宣判时，丝毫未提及“红楼梦”，果然只是红楼一梦，梦醒来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十年前的红楼梦。
03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大观园，红楼故事的发生地，在曹雪芹的笔下被描绘得如人间仙境。几百年来，许多红楼爱好者琢磨着造一座大观园，纵乐其中，不枉此生。
大贪官和珅造过一个，就是现在北京的恭王府。和珅虽是贪官，文化素质却不差，是曹雪芹的小迷弟，那时候《红楼梦》是禁书，是他帮忙解禁了，然后民间才开始印刷出版。
但解禁的原稿80回之后散失，有学者就认为是和珅阉割了小说，可能是曹雪芹把结局写得太凄惨了，让和珅胆寒，不如删掉后半段，让繁华永驻。
乾隆把最疼爱的十公主嫁给了和珅的儿子，和珅大喜过望，斥巨资修建宅子和花园，六年才完工。这座宅子，就是和珅心中的大观园。
乾隆死后，和珅被赐在家中自尽，他环顾着崭新的大观园，用一条白绫上了路。死前留下一首诗，其中几句是：
“夜色月如水，嗟而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费神。”
诗写得不赖，大观园虽是用贪赃枉法的钱建造的，里面住的却是文化人。二百年过去了，贪赃枉法还在，文化没有了；大观园还有，地方却换了。
在长白山脉的东边，白头山的北边，有一片牡丹岭，岭下流出一条河叫作牡丹江。青山绿水黑土地，是风水绝佳的地方。
跟曹雪芹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曹波，就圈了上千亩的地，建了所大宅子，题做“曹园”。
大门要建成三层楼，门后的影壁是石雕的百鹤图，嫌当地人手艺太粗，在福建做好了运过来。
园子里有跑马场，人工湖，步行三十分钟走不到头。
亭台楼阁随处可见，全是仿清朝的样式，高高低低交错在一起，如同走在红楼梦中。
硬件设施赛过老祖宗，软件也不能差。
吃要山珍海味，野鸡、狍子、鹿是家常，熊掌一年吃一百来只，还有老虎肉，切成串，炸着吃。
喝要玉液琼浆，山脚处有个山洞，里面藏着各地的名酒，酒里泡的是整架的虎骨。
玩要中西合璧，既可以打猎赛马，又可以唱K桑拿，园子里精致的四合小院，关起门来，叫破喉咙也没人理。
软硬件都不缺了，缺的是文化。
牡丹江不少头发梳得油亮的人来过，学历不低，肚子不小，吃饱喝足玩够，还要埋头看书。书是从香港运过来的，摆满一整个书架。
牡丹江诗词协会的十几位诗人曾来探访，吟诗作对，堪比宝黛众姐妹的赛诗会。不过，诗作并没有流传出来。
大观园就是这样，里面热闹，外面低调。
这是今年的红楼梦。
04
曹雪芹是大作家，但他的祖辈父辈久任江宁织造，是康熙的宠臣，不折不扣的大贪官，红楼里的繁华，都是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后来抄家下狱，实在是罪有应得。
曹雪芹对此并不讳言，小说写尽了红楼里的罪恶：偌大的一个贾府，只有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
钟情于《红楼梦》的白先勇，也是长在红楼之中，家族显赫。父亲戎马一生，是北伐元勋、抗战英雄、内战战犯；手中有功、有血、有泪。
当这一切如云烟般消散，红楼坍塌，大家族四散零落，留在白先勇心中的，是红楼梦里说不出的美。
红楼梦是美好的，红楼却是罪恶的。
这一规律，既适用于二百年前的曹雪芹、和珅；也适用于二十年的赖大员外，十年前的刘大官人，今年的曹波。
红楼是罪恶的，里面却孕育了美好的红楼梦，有的写成了传世名著，有的编成了绯闻八卦，不管怎样，都是老百姓漫漫人生路上的精神食粮。
既然红楼梦是美好的，那么红楼本身，是否也算为人类文明做出了不朽贡献，可以留下？
答案是否定的。
牡丹江畔的曹园，已被推土机摧毁。园子的主人，正在接受调查。园子里的贵宾，要么已被刑拘，说不出话；要么划清界限，不知曹园在何处，不识曹某为何人。
红楼不是一两天建成的，来此做梦的人也不止三四个。
始建于2005年，距今已有14年之久，耗资12亿，曹波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曹园至今只“招待”过朋友，从未对外接待过，“我敢说一分钱利润没有！”
没有利润的红楼，梦是做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