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路过广州,终于见到了钟。
以我的亲和力,在圈子里,一条微信过去,就能把老哥几个聚拢。最多是在喝什么酒的话题上,互相合计一下。
其余的事儿,压根不需操心。
可在钟这里,我连吃闭门羹。之前两次,钟连信息都没回。后来知道,他在手术台上,站了五个小时。
动完手术,事情并没有结束,守着当天开完刀的病人,通宵达旦是常事。偶尔,遇到室颤、出血等并发症,又得一阵忙活。
他说,出了手术室,就倒在了行军床上,看到我的信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说,就你忙!
他说,瞎忙。
我说,你连个主治都不是,管好自己那摊子事,不就行了。
他说,刚下手术台的教授,再次上阵,我歇着,情何以堪?
我说,妹的,好歹你们收入不错。
钟盯着我,一副“你确定”的表情。他说,广州前些年,官方搞了一次劳动力工资指导价位,你知道我们医生排多少位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200名以后,中位数月薪4792元。
对了,你四年本科,我五年。你本科就业,我硕士。
我说,你嘚瑟个屁,为人民服务,还叫苦叫累?
他叹了口气说,心累。
我说,矫情。
他说,17年《柳叶刀》发了一份报告,报告里说,07年至16年的10年中,中国培养了470多万医学生,你猜,最终有多少人选择成为医生?
没等我开口,他说,75万,将将生源的一个零头。论毕业生的流失比,临床这块,无出其右。
我说,做医生有什么不好?
他笑到,没朋友。就拿你过来广州来说,三百六十五行,除了任务在身的军人,谁不能抽出点时间,也就愿不愿意,能不能克服的问题。而我,对了,你听说一个故事没?
我说,你这话问的,什么故事,给个线索。
他说,一个父亲,为了见到他在大城市当医生的儿子,无奈之下,挂了他儿子的号。
我说,夸张了吧!
他说,远的你也不信,我给你说说我自己的事情。就前段时间,不正好赶上春节吗,病患爆满。腊月二十八,等我处理完手头的活儿,回到家时,阿呆(他的宠物狗)已瘦得脱相了。我开门一瞬间,阿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了出来,倒在我的脚边。真的,那一刻,我才从外界的角度审视我的自己——连家里的狗都照顾不了。
我说,真没有点灰色收入?
他说,“以药养医”那会儿,擦边球好打。如今,我们圈子里流行着这样一个段子,前些年,业界大牛DR.Gayet直言,我们中国人真勇敢,竟敢把生命交到一堆穷鬼手里。
我调侃到,你好歹受过社会主义教育这么多年,为人民服务的觉悟还是有的。
钟道,你还别说,真是这样。陈部长搞出时间表以后,推行“以医养医”。简单理解,就是把药品那块的提成砍掉,提高医技服务的价格。
听起来蛮有道理,我说。
问题上,咱大中国,自有咱大中国的国情。“以医养医”,让医疗服务价格透明化。客观上减轻了“药品加成”对患者的负担。但医生端的“服务价格”,如何定价,门道就多了。钟说到。
我问,有何道道?
钟说,怎么理解呢?眼下,咱们的医院,大多姓“公”,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我递过去一根烟。
钟继续说到,意味着,有人要忍耐。
我没太明白。
钟补充道,你想想,目前,政府,医院与百姓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能三角。你不怕麻烦,我就细细说给你听。这个不可能三角,一是政府缩减向医疗机构拨款的冲动,二是医院积累资源以发展的本性,三是百姓尽可能的缩减医疗开支的愿望。政府端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对于作为需要财政补助的事业单位,补贴的部分能省则省,你可以去查一下数据。而医院端,亟需应付医疗产品供不应求的局面,也就是多培养合格的医务工作者,多建病房,多购先进医疗器材。
我说,需要大把大把的钱。
钟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说到,尴尬的是,这钱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向患者端收取。一来,我们的百姓大多不富裕。二来,台前的人,不是向老百姓承诺了吗,到不远的未来,要真正地实现医保全覆盖。
我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钟告诉我,领导也是这样对他们讲的。其实,办法无非那几条:一,所谓开源,搞差异化诊疗,变相向富人征税;二,所谓节流,帮助医生们,多复习几遍希波克拉底誓言。
烟雾的烘托下,钟活像一位哲学家。
你知道,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吗?
我楞了一下。
他说,逆淘汰,我们那届的招生办主任,最近老是吐槽,说生源一届不如一届,一流的智商,当官,挣钱,概莫能外。
还有就是,分层与断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医疗人才的“二八定律”。好的苗子,全都集中到了顶端那几家。而由于高水平的医生,都离不开大量的临床实践。一面是大三甲医院的一号难求,一面是基层医院,特别是二级以下的,空空如也,医生长期得不到有效的训练。
所以,咱政府提分级诊疗,政策支持“家庭医生制”,本质上是充分利用现有的医疗资源。但,性命攸关,咱老百姓,总是会选择门庭若市的“名医”。而趋势一旦形成,便不会轻易消失。
说话间,钟接了俩电话,都是护士汇报病患情况。
再唠唠,接完电话,钟说到。
我提议喝一杯,被他拒绝了。
他却又打开话题,前段时间,有个纪录片,拍的特别的好。
《人间世》?我问到。
是的,片子好在哪儿呢?起初,我也不明白。后来,我的病人,没有下了手术台,我万念俱灰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把医生捧上神坛的都是坏人。
我给了他一个惊愕的表情。
他说,首先,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常识,医学作为一门更接近自然科学的系统学科,那么一定会存在,医生无能为力的情况。换句话说,在大样本的疾病面前,医生只能做到执行概率上最优方案。那么,则一定有一部分病患,将要承受“小概率”下的不幸。
我插话道,这是由当下的医疗服务的生产力决定的。
通透,钟点评道。可这个道理,你讲给普通老百姓听,就很难解释得通。他们走进医院,往往默认,会得到最正确的征诊疗,而没有做出风险预期。这很可怕,你能明白?
无非是,多向患者解释的事儿,我说到。
钟说,还真不是这样。解释,以及应对投诉有专门的部门,我们医生只需要证明自己操作的合理性即可。而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举个例子,作为医生,倘若在一个医患氛围良好,或者说,就算医患氛围一般,而相关法制健全的环境下,你对自己的“失误”或者“错误”,是有预期的。
但随着业务的日趋成熟,相关概率会慢慢降低,也就是所谓的医疗服务生产力的提升。
而倘若,每个医生事先设置“自保”的门槛,在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只要符合医保及医院制度的要求,一定是把检查检验项目开得越多越好。
傻子都知道,这样做,安全。
可Bug是,我医生是不愿意冒着1%的风险,去否掉某一价格不菲的检查检验项目。哪怕,我99.9%的肯定,某种疾病的诊断,不需要通过辅助验证。
如此,“不信任”的成本,最终会被医患双方分担。
我追问到,那与把医生请下神坛,有什么关系?
钟回答,你有所不知。我们的传统宣传,“救死扶伤”处,着墨太重。而光环加持,潜台词是,医生不犯错误,
现实的残酷在于,那些未能治愈的,甚至本可以被治愈而治疗失败的例子,才是广大医务工作者的日常。
最近不是提“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吗?说的就是在现今医疗生产力面前,向人民群众普及“失败掉的”那部分的意义。
咱国内,我所看过的纪录片里,也就《人间世》敢这样拍。
是啊,登高者,必跌重,我心里想。
钟又点上一根烟,说到,还有一个趋势,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高端医疗机构,悄悄走向了混改的路子。倘若这个趋势继续下去,那么,医疗会继教育行业后,出现分层效应。即公立医院保证基础的服务,高端“混改机构”提供个性化和延伸端服务。
学美国?我问到。
钟答,一面政策托底,一面接轨。
我问,对咱老百姓?
钟答,我看不到那么远。我所知道的,则是为了保证服务水平,眼下公立医院的医生,会进入“魔鬼模式”。除了不断释放他们的生产力,办法真的不多。
我笑到,释放?你倒会用词。对了,医改这些年,各地不是很多现成的经验吗?
钟叹了口气说,还是常识的问题——医疗服务水平,取决于社会整体生产力水平。神木为什么敢搞全民医保,因为有矿。
而放到宿迁,不仅政策托底无望,他仇某人,不张罗着把医院卖了吗?
福建三明那边的做法,各种进学习材料,说到底,是采购端绕开中间商,对接药厂。
问题是,别地儿的医院,为什么不这样干?
这种明显违反省级药品集中采购的做法,凭甚被推而广之?
我问,为什么?
鬼知道呢?钟望了望窗外,回答到。
窗外,夜色渐浓。
我道,不早了,又该忙了吧!
生活还要继续,谁让我没别的手艺呢!说罢,钟卷起靠背上的衣衫,道别后,推开店门,融进了羊城的万家灯火。
半夜,我发了条朋友圈状态:一定要明白,我国如此高效率,且相对廉价的医疗体系,是通过极限压榨医务工作者群体,而实现的。
类似的,三百六十五行,还有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