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折叠 | 牲产队

...

我连襟姓陈,我叫他陈哥,他喊我生弟。

香港回归那年,陈哥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家里的张罗下,在镇上租了个门面,销售活鸡。

那年头,做活禽生意的,多是开门迎客的老路。

陈哥平日里与饭馆打交道多,一来二去,干上了配送。价格公道,加上服务一流,很快便垄断了市场。

年轻人有钱了,便容易飘,更管不住私底下的交往。称兄道弟间,不是酒桌,便是赌场。

而赌徒杀红了眼,不输尽家产,定难罢休。

小半年功夫,陈哥一身赌债,悄悄坐上了西上贵州的火车。

债主找到家里,牵走了唯一值钱的耕牛。余下的账,利滚着利。子债父偿,老爹坐在门槛上,哽咽不已。

适逢儿子出生,奶粉换成了米糊,米糊里拌着菜叶。

三年功夫没着家,也没报个平安,老屋的人以为他死掉了。

其实,好几次,他离死神很近很近,私人煤窑里,瓦斯,渗水,坍塌,爆误,偶有发生。吃这碗饭,半条命算交给了命运。

再见到他,约莫是七八年后。

下了火车,他径直到了债主家,账一笔笔填平,连本带息,没有拖泥带水。

家中未呆够几日,他去到了县城的化肥厂,做搬运工。

闲时,给私人粮站做装卸,净挣力气钱。

我说,寻个轻松活干吧!

他说,没这命。

没多久,化肥厂倒闭。经人介绍,他去到了隔壁瓷砖厂。

瓷砖厂是从佛山迁过来的,县里招商引资,意欲打造中部瓷都。沿海企业,工钱给得足,他干着也踏实。

度过了实习期,厂里还给买社保,虽然只是最低一档的。

前些年,地产热,顺带配套企业也风生水起。本来三班倒的排班,随着生产线的扩张,在工人们的要求下,硬给掰成了黑白两班。

可无论是白班还是晚班,夫妻俩总有调不过来的时候,接送儿子都是大问题。

于是,外甥打小自主独立。

而自从过上了黑白无常的生活,收入也上了一个台阶。他们线上工人,一箱六十斤的砖计三分钱,一天搬运八九千箱,就有两百多块的收入,一个月就是约莫八千块。

算上加班,也快是月薪过万的人了。

每次在酒桌上,他说起哪些月份,是线上考勤冠军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气。

即使,十多年前,这点钱只是小目标。

但是,进了盛夏,几千度的烧窑,未及冷却的瓷片,几乎要把工人给吞噬掉。

我说,你真抗造。

他说,工人就这命。

我说,干到何时是个头?

他说,干到儿子上大学吧。

我说,上大学了,还有考研,考研了还有就业,就业了还有买房,然后成家……

他说,走一步,算一步。

这一干,竟是七八载。而最近,他开始考虑其他出路,是因为厂里开始拖欠工资,还断了大半年的社保。

他说,都是三角债。

厂里领导寻思着进入破产程序,县里没同意。主要是工人们的安置问题,小几千人的厂,说没就没了,网络时代,容易引发不好的事儿。

于是,工人们堵供应商的车队,逼着厂里借过桥贷。

后来,供应商的车队都是半夜装卸。他老实本分,嘴巴严实,每次都被选上。

他说这样挺好,工资日结,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供给侧改革救活了龙头,却未能给他们的厂带来春风。一番挣扎后,最后一孔窑也熄了火。

领导没有露面,短信通知大家休长假。社保和工资的问题,由劳动部门牵头协商。

十多年的时光,除了过年那几日,他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给我发信息,说是张罗着南下打工。

我说,四十多的人了,在近处讨个活吧。

他说,这轮环保巡查后,老家附近很难找到他想干的活儿了。

我问,你想干哪样的活。

他说,他还想当工人。

 

...

 

发小15年离了老家,到惠州的一家韩企,做流水线工人。

他是举家迁徙,媳妇,女儿,母亲大人。工作是嫁过去的亲戚介绍的,也算是有个落脚点。

外资,多少看文凭,发小初中毕业,看到外文就头疼。

每次写年终总结,都把图片格式的要求发给我。

我编辑好消息:本年度工作中,本人李X在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学会了一系列生产技能,已适应工厂的生产需要……努力提升各项素质,以全新的姿态投入到下一年度的生产实践中。

后来他说,他的年终总结受到了表扬。

我说,有什么奖励没有。

他说,有的。

原来,组长见他机灵,让他做起来了副拉长。虽然没有离开生产线,但大小也是官。

出于照顾,上面允许过了六十的老娘在厂里干保洁的活儿。

一来,多份收入。二来,时间灵活,能接送在附近上幼儿园的孙女。

为了方便生活,他没有住在厂里的职工宿舍里,而是租住了俩单间,女儿同老娘一间,他们小两口一间,厕所是公用的,一个月租金4百。

我说,干嘛不住得好一点。

他说,多攒点,女儿大了,寻思着在老家县城买套房子。

我说,留惠州吧!

他说,买不起。

我说,咬咬牙,凑一凑,弄套小两居。

他说,总归是要回来的。

我说,回来了靠什么生存呢?

他说,老娘老了。

我说,为了下一代吧!

他说,房价是不是真的要降。

我说,这次应该是真的了。

两个月前,我带着他跑了老家的好几个盘。优质小学附近的,就那么几处,均价都在5000往上。

随随便便算下来,首付得十七八万,月供两千多块。

往后娃在县里上学,弟妹自然不能再出外打工,家附近又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一个人挣钱一家人用,日子也不好过。

倒不如拼一把,扎根惠州。

他说,老娘问他,还要不要二胎。要的话,趁早。往后年纪大了,就不能帮忙带了。

我打趣道,当然生啊,工人阶级要积极响应。

他说,他算哪门子工人阶级,农民工而已。

我说,那谁算?

他说,老赵啊!

 

...

 

老赵每次在酒桌上,就会自信满满地开口说话:诸位……

老爷子是越战老兵,老党员,在县政协要职上干到了退休,人脉极广。

老赵高中毕业,没考上什么像样的大学,在家无聊,看了几部军营青春励志肥皂剧,便嚷嚷着要当兵。

子承父业,老爷子并没有阻拦,联系了几位还在服役的老战友,老赵就这样戴着大红花离开了。

按照老爷子的设计,老赵在部队考上军校,混出来就是干部了。或者,薅两个三等功,想办法给提干也行。再不济,当士官,也算有个交代。

然而,老赵的表现一遍遍刷新了老爷子的下限。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义务兵,老赵便义无反顾的打了复原申请。

我给老赵打电话,问他咋想的,现在社会不好混。

老赵告诉我,部队和电视剧里演得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我无从知晓。

可怜天下有权有势有钱的父母心,老爷子四处动用关系,给老赵弄了个安置指标——进国企。

这家企业,为本地的空军某师做后勤配套服务,岗位稀缺,一个萝卜一个坑。

但老赵总是不屑,口口声声要把单位给炒了。

烧烤摊上。

我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说,谁稀罕似的。

我说,看看老板俩口子。

他说,有啥好看的。

我说,他俩从早忙到晚,不一定有你赚得多。你有社保,他们没有。你有休息日,他们没有。你有社会地位,他们没有。

他说,可我这一天天的,上班如上坟,正事没干几件,净学会扯犊子了。

我不屑道,幼稚。

他继续说着,离开部队也有些年头了,这份工作,想好好活的话却再也离开不了了,不过无聊的会开多了,人就烦躁。一烦躁,就想喝酒,一喝酒,就要抱怨,改不了了。

我说,人啊,要学会见好就收。

他说,其实我打心底里,没觉得单位有什么不好,可就是浑身别扭。

我说,咱同学里,就数你开好车住大房子。所谓钱多事少离家近,你占全了。可整日里像个怨妇,各种抱怨的也是你们这帮人。

他说,大环境,没办法。

我说,小环境吧!

他说,哈哈哈,喝酒。

我说,你知道国企工人在底层眼中,意味着什么吗?

他呆呆地望着我。

我说,意味着编制,而编制意味着一切。

我在《牲产队新年贺词》里写到过:前段时间,《无名之辈》公映,许多媒体人质疑马先勇执着于当辅警的不合逻辑。不就是个辅警吗?有必要如此?还是那句话,一些公知不了解我们的基本盘。多少人,为了口公家饭,磨破了嘴,跑断了腿。

 

...

可我跑断了腿,终究没有工人这层身份,因为我就是个送外卖的。

配送点在保福寺桥北的待拆民居内,一对东北夫妇,加上俩厨子,一个接单员,还有我,组成了“美美香汤有限责任公司”。

每日里,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疯狗,穿梭于北四环繁华的写字楼里。

工作的缘故,我清晰地知道工作范围内的每一条近道,每一处居民点,每一栋楼的门禁数字密码。

我会在电梯里,给面露鄙夷的白领们递传单。我会扛三十多份盒饭,爬三十多楼,然后一头撞上玻璃门,满头是血,却只顾拾掇洒了一地的餐具。我会气喘吁吁堆满笑容讨好每一位顾客,哪怕此生只见一面。

因为,KPI在。

它比监工厉害,监工打盹,它不打盹。

东北夫妇是民企基层管理出身,公司虽小,制度齐全。

一次,女人给我画了一个巨大的饼。

她说,好好干,我们吃下整个海淀,就给你配电驴。

我高兴地说,那样就可以接清河的订单了。

她说,到时候给你买社保。

我说,还是别,不花你冤枉钱。

她说,我们是正规公司,一点一滴,马虎不得。

我说,我想住负一楼,负二楼以下太潮了。

她说,你哥最近会张罗的。

17年冬,大兴火灾,19人死亡。排查行动中,我们被制服从地下室请了出去。

转过年,旧民居破拆行动启动,公司失去了根据地。

吃散伙饭那会儿,男人说,TMD,有朝一日,哥一定……

便醉倒在地。

我望着女人,女人说,你哥的意思是,往后发达了,还会把你招过来,你永远是“美美香汤”的员工。

我说,我这样的,算是你们的正式工人吗?

女人愣了愣说,你是我们的合伙人。

那天,我也醉成了狗。

作者: RESSRC

个人资源站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