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有两条路,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句话摘自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名篇《未选择的路》,每个人,都曾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放弃那条路。发现走错了再折回来行不行?有时候可以,但大多数不行,因为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克说过,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60岁的太原市长耿彦波,还是没能迈进副省级的门槛,他要退休了。纵观三十年的为官路,他走的无疑是行人稀少的那一条。
01
2013年春节刚过,上万名大同市民就聚拢在和阳门前的广场上,他们举着耿彦波的大幅照片,拉着横幅,对着寒冷的空气大喊:耿市长回来。
和阳门是大同古城的东门,历史悠久,大同曾是北魏时期的都城,历经唐宋元,到了明朝初年,由徐达在旧城基础上修建。可惜近代历经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最后在1946年的解放战争中,被炮火炸毁。
幸好在毁坏之前,建筑大师梁思成来过大同,作了详细的勘测,留下了丰富的图纸和照片。2008年耿彦波上任后,马上决定根据图纸复原古城。短短几年,包括和阳门在内的四座主城门,还有护城河、角楼、瓮城等一一建起。
新的和阳门既是原貌的复原,又透着新意,非常气派。
耿彦波离任后,大同市民把和阳门当作聚集地,一次一次地发出请他回来的呐喊。如今的城市,市长为官一任,多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很少能让市民记住。不信就问一下自己,你居住的城市,市长姓甚名谁。仅凭能让数万市民举起牌子,耿彦波也成了神州大地数千名市长中的异类。
异类不容易当,耿彦波不喜欢坐办公室,他上班的方式就是到城市大小角落转悠,带上各部门负责人,发现问题,现场解决,这种现场办公的方式,让市民很受用。
这就是市民们为什么要举着牌子呼唤耿市长。他在的时候,市民们经常能遇见他,遇不到也可以到他住所附近等他,市民的困难事:安置房分配、户口迁移、子女读书。。。只要符合政策规定的,耿市长就能当场签字画押,把问题解决掉。
来到大同后,耿彦波大拆大建,追求的是速度,第一年就拆迁了1.7万户,第二年又拆迁了2万户,与此同时,安置房也在古城外加速建设。
速度需要钱来支撑,大同的财政收入每年只有百亿,而连续几年的大拆大建,投入资金超过600亿,到哪里去筹钱?上级支持有限,银行贷款不够,耿彦波有独特的办法:让开发商先垫钱在城区外开发新楼盘,同时进行老城区拆迁;新楼房建好后补贴给老城区市民,老城区拆出来的地补贴给开发商。
办法一举两得,市民旧房子拆掉,转眼就能住上新房,面积大了,环境好了。开发商虽然要先垫钱开发,但是预先拿到了城区的优质土地。这就是大同“一轴双城”的计划,一边拆,一边建,两方面齐头并进。
“齐头并进”不是新办法,早在1948年大决战时期,老蒋为了解围锦州城,部署了两路大军,一路出沈阳走陆路,一路登陆葫芦岛走海路,如果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不仅能解围锦州,还能包围林彪的主力。
可是,齐头并进不是那么容易的,两方面总是互相推诿,即便老蒋亲自督阵,跑到葫芦岛,海路这边加速了,沈阳那边却停顿了;赶紧跑到沈阳催促,葫芦岛这边又不动了。一直到锦州被攻破,老蒋部署的两路大军也没有到位。
办法是一样的,但是大同城有耿彦波,他每天在城里转悠着督工,哪边出了问题,马上解决。
耿彦波同情弱者,遇到市民很耐心,面对开放商则是没有好脸,在那部著名的“大同”纪录片里,他当众训斥开发商,那些老板被骂得脸红脖子粗。有他在,开放商不敢延误工期,质量也有保证。
虽然开发商被骂,但是他们还是愿意跟着耿彦波干,因为耿市长信誉好,说话算数,承诺的项目能到位。当老板的都是厚脸皮,不怕市长骂,就怕市长变卦。
所以当耿彦波离任后,大批开发商跟着他到了太原,大同的建设陷入低潮。市民的诉求也没人听了,只能举着牌子呼唤,他们搞不懂,2013年2月,耿彦波刚被公示为大同市委书记的考察对象,并刊登在《大同日报》头版。几天后,他就被调走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
02
在市民的呐喊声中,大同新市长作出了“五个凡是”的承诺,意思就是新官肯定理旧账。
这么多“凡是”累加在一起,不由让人想起1977年的那篇社论,那时候只有“两个凡是”,遭到了强烈反对,由此掀起了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一番价值观的大讨论,为改革开放夯实了基础。
时隔30多年,大同的“五个凡是”也是口号重于执行,不是每一任市长都像他那样喜欢现场办公,整日灰头土脸像个包工头。市长要有市长的样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样可以发号施令。
而且,市长的工作要抓全面,像耿彦波那样把市长当成城建局长,太片面。
工作仍在进行,就是慢了,慢有慢的好处,有句老话叫“慢工出细活”。市民的诉求,都会一个一个地慢慢处理,回家等着就行了。
不是大同人,这些变化很难切身体会,不过2014年10月,大同市民用另一种方式抒发了对耿彦波调走两年来的感受。10月15日,大同市委书记丰立祥落马,消息传出,大同市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阵阵浓烟掩不住市民的激动。他们又纷纷聚焦到和阳门外,对着天空呐喊:请耿市长回来当书记。
耿彦波在大同的5年间,作为一把手的丰立祥,经常因自己的新闻少而恼火 ,他私下对幕僚说,风头全被“耿拆拆”抢走了,搞得好像大同只有市长,没有书记。
丰立祥没料到,当他的名字登上头条时,市民竟然还在呼唤耿彦波。而这时候的耿彦波,正在太原市长的任上,感受着不一样的温度。2014年,新任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经过一番调研后,严肃批评了太原的城建工作,“重面子、轻里子,重地上、轻地下”等等。
面对批评,耿彦波不得不反思,来到太原的第一年,他就拆迁了700万平方米,相当于他在大同5年拆迁量的一半。“早上出门去上班,晚上回来就找不到自己家了”,这是流行于太原的一句玩笑话。
但是,大批量的拆迁并没能提振太原经济,2014年的地区生产总值增长仅有3%,远低于9%的目标。
耿彦波在会上作报告时,念完这组经济数据后停顿了一下,说道:“这是一份令人惭愧的成绩单,省会城市不能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成绩单”。
当拆迁不再是灵丹妙药,当经济增长靠城建拉动的效应越来越乏力,耿彦波也就变得不再突出。
03
时间继续往前走,2015年之后,全国各地掀起了棚户区大改造,许多城市变成了大工地,耿彦波埋没于众多市长之中。
不过,也是这一年,他通过另一种方式获得了国际瞩目,周浩导演的记录片《大同》,英文名The Chinese Mayor,在BBC播出后,又荣获了第52届金马奖。在外面的世界看来,这位市长身上充满着争议:
他的拆迁,波及那么多人,遇到不愿意拆的怎么办,强制吗?
他的建设,工期这么紧张,规划合理吗,质量能保证吗?
他的文物古迹修复方式,是真的在保护,还是拆了真古迹,建了假古董?
翘起大拇指夸他的人多,但是骂他的人也不少,有些人年复一年的举报他:
他的大拆大建,有没有违法违规的成分,那些项目是否得到了相关部门的审批?
他经手的工程这么多,跟开发商之间有没有利益交换,拿没拿黑钱?
他2006年去读了长江商学院EMBA,这个培训班学费不菲,市长工资有数,儿子尚在英国留学,哪来的钱交学费?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由长江滚滚来”,这是耿彦波在长江商学院毕业典礼上的感言。当长江边的两位季拆拆和仇拆拆相继落马,耿拆拆会不会有同样的结局?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城市大建设的二十年间,日新月异的神州大地上,冒出一处处奇迹,也留下一个个暗礁。奇迹制造者与贪官污吏之间,一线天。
耿彦波也没空理会这些问题,他仍然在太原城里推进着他的大改造,170个城中村陆续改造,“八河治理”工程全面完工,新建改建主次干道160余条。几年下来,谁也不能否认,太原城漂亮多了。
耿彦波仍旧把他的口头禅挂在嘴边,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的时间不多了,速度必须要快,一旦他到点走人了,那些进行了一半的项目,保不准就会打上折扣。
就像他的上一任大同,他走后的两年间,众多项目陷入停滞,直到丰立祥落马,工程才重新加速。
2016年11月18日,长达7.24公里的大同古城墙终于成功合龙。
2017年,大同全市接待国内旅游者累计5383.7万人次,全年实现旅游总收入累计483.13亿元,同比增长33.02%。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林子里有两条路,耿彦波知道怎样舒舒服服地当市长,他却偏偏选择了步履艰难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