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国防生朋友 | 牲产队

在税务机关跑了一天,筋疲力尽。肖打来电话,说他到了,顿时整个人就来了精神。带上老婆,跌入了中山路的车潮人海中。

和肖认识十年有余,他侠气正义,彼此趣味相投,无话不谈。九年前,肖被一所“211”院校提前批录取,相近分数的我在中部大城市选择了就业前景良好的工程类专业。

肖长期占据着我心中正能量的位置,依靠国防奖学金和贷款读完大学,积极参加训练,大学期间入党,比同龄人懂事的早,不乱折腾。

所以肖一直是我家的“上宾”,父母都喜欢的不得了。而所谓跳出农门,指的应该就是他一样的人。

那时的我,染上了新世纪大学生的许多坏毛病,敞开怀抱接受各色新鲜事物,不爱上课,顶撞教授,被党组织无情的拒绝,寒暑假不着家,热衷于各式各样的兼职,被中介组织骗,被同乡的传销谎言榨干父母给的生活费。

正式恋爱,分分合合,颓废而心有不甘。

四年后,肖携笔从戎,而我的毕业显得仓惶无比。肖的理想主义把他带到了边境省份的一个正团职单位,如同千千万万的国防生一样成为了一名副连职技术员,起薪三千六,吃住包干,政治地位优越。

而我们这些应届狗,租着廉价的带有汗臭味的职业装,奔忙于各种面试会场,最烦接父母亲友关心的电话,恓惶而心比天高。

同年底,感情危机和经济危机并发,近年关才回家,对在县城举行的同学聚会,我异常抵触。

而入伍头一年,肖并没有返乡探亲,他问我要了银行卡号,说是把大学期间借我的几百块钱还上,结果一下汇来了五千,短信留言是:去参加同学会。

社会进步匆匆向前,使我愈发迷茫,人事蹉跎,毫无起色的事业反复敲打着我脆弱的自尊心。

钱、房子、好工作、漂亮女友、行头,展示在身边人的橱窗里,扎心晃眼。

肖,躲在千里之外,拥有着我们大多数人不可企及的身份地位和稳定的事业,正式成为了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12年,肖第一次休假回来,我张罗了一桌饭,约了以前的队友,算是小聚。

他一改往日滴酒不沾的习惯,频频举杯,莫名叹气,却言语不多。度量尚浅的他很快就被酒精取代了理智,讽刺起了他这几年的经历。

一旁的父母倍感震惊,悄悄藏起了剩余的几瓶稻花香,不欢而散其实也算不上,再见到肖时又是一年。

13年,我积蓄着力量,在市场化的边缘国企里暗暗努力,见识了没落国企复杂且不堪的人事现状,修炼了市场认可的专业技能,有什么挣钱都瞅几眼,逼着自己进步,时光如梭。

国庆期间,接到肖的电话,他休假结束,即将踏上远赴边疆的列车,我一面责怪他为什么回来不打招呼,一面预定火车站附近的饭店,他告诉我早已订了位置,就等我过去。

放下手中的活,给合作伙伴打了招呼,来到他订好的所谓的饭店——大娘水饺。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而送行饺子接风面,我已分不清到底是送行还是接风。

店里不提供酒,我从车站超市买了一箱青岛纯生,拉扯易拉罐的响声,招惹了许多目光。

火车夜里十一点开,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说话,问了他现在的情况:稳定如初的工资待遇,加上艰苦地区补贴,收入尚可,没有负债,没有女朋友,没有社会经历,没有亲友的担忧,却有了很多想法。

他说他们是终将被社会淘汰的一批人。

我问为什么。

他说他所处的团体从上至下,脱离体制的保护,多数人立刻玩完。

我说部队不是最涨本领的地方吗。

他简单介绍了他所处体制的工生存状态,有关系的,在分配的时候早早占据了有利的政治根据地。没关系有钱的用钱解决了一些问题,没关系没钱有手段的获得了少许所谓的好岗位,没关系没钱没手段有运气的回到了家乡的单位,没关系没钱没手段没运气的成为了主流,也成为了价值观的不毛之地。

往日世事人情,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安慰肖的勇气。

他问,你听说过拔草博士吗?

我没有回答。

他说,一批高学历的人,分到基层后,整天忙着非专业领域的事儿,叠被子,打扫卫生,写思想汇报,拔草。也不是说高学历就那啥,可……

我道,听说过一些。

他说,你不懂,你一定不懂拔草。就是,怎么说呢……

他顿了顿,就是那种,荒芜生命的感觉,唉,不太好形容了。一帮大老爷们,把营区洗干净了的鹅卵石的长轴朝一个方向摆放,这个你一定没见识过。

我说,草原五班?

他说,从来没有许三多,也不可能有许三多。

我默然,挤出了一句,行行不易。好好干,将来弄个将军当当,咱也沾沾你的光。

肖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他现在有种罪恶感,总是感觉自己成为了当初最不齿群体的一员—正言顺浪费纳税人钱的人。

本想说为国戍边,平凡而光荣,出口却变成了你们当初不是签了八年合同吗?

他苦笑道,合同?程序而已,不能较真。

我想漂泊在外久了,难免想家,便说,找个机会调回来吧。

他说,有时候啊,真特么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和咱几个发小一样,初中或高中毕业出去打工几年,认识个姑娘或经人介绍认识个姑娘,修缮一下主屋,结婚,生子,做点小生意或者在农闲时在本地打工。总感觉比现在要好。

我说,忆苦方能思甜。十多年前,一家人忙一季的庄稼,抵不过一场虫灾,一场洪水,一波收储价格涨跌。但村里人并没有说来年不种庄稼了,年年种,依旧如此。要不是深入泥土的卑微心态,怕是没人能熬得住。

可你啊,偏偏是这底层心态,上个大学,授个衔,就全给丢了。

村里当年,忙了一年也不够交农业税,咱这些交不起学费被轰回家的孩子,还不是扒在窗外没脸没皮的听课,十点半下晚自习老师怎么都赶不走,看见辆桑塔纳傻里傻气追老远为闻口尾气。日子不是照常过,学不是照常上,不见你有这么多心思。

你啊,阶层变了,底层心态就没了。于咱村里出去的人儿,无论在哪,无论干什么,底层心态丢了,魂也就没了。

他没再说话,悄悄捏瘪了手中的易拉罐。

十月的南方,秋老虎凶猛,一箱纯生很快转化成了我们的汗渍和尿液。火车行驶带动的空气流动让我毫无醉意,举着的手瞬间麻木了。

14年,农村孩子特有的吃苦耐劳给我了巨大的帮助,虽然跳槽,但很快建立起了自己的价值根据地,跑烂市场,摸爬滚打,吸引资金,设计产品,推广投放,修改反馈,规模复制。

理工科的基础带来了核心技术的成长跃升,却不知身后的暗流涌动。

也许,年轻人的快速成功永远是小概率事件,中途,因为资金链断裂,公司陷入了很被动的局面。

第一次独立主持大局并没有为资本带来预期中的回报,不信任的危机四伏,好在女友四处帮扶,各种填补漏洞,绝境中看到了些许光亮。

年末,一身疲惫。

肖休假归来,从我父母口中听说了我的事情,用手机银行给我转了三万块钱,说放他那也没用,权当做风险投资。

我问了他的情况,他说他的状态十年都不会变,只是现在对浪费生命不再无所适从。我不知是该为他感到高兴还是……

这次休假,肖相亲了一位姑娘,女方父母很满意肖的情况,双方父母见面,肖叫上了我压阵,席间喝酒,女方亲戚各种赞誉,肖并没有多少表情,一杯一杯的接着对方的来酒,我见肖要醉,高接低挡,满嘴套话。

席散,肖说其实他在大学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一起成长七年,她研究生毕业,正确的选择了可以留在她身边的人,后来是肖从她的闺蜜口中得知她的婚讯,肖问她为什么不坦白她做出的选择,她说她不知道表面坚强的肖知悉后,会更坚强,还是一敲即碎。

正月,肖给单位打了结婚报告,在老家办了场简单的订婚仪式后,便匆匆赶回了部队。

时光荏苒,15年6月,一个亲戚的小孩高考,成绩不错,想让我帮忙问问报考国防生的相关事项。

我给肖拨通了电话,肖突然有些激动,并不提他熟悉的攻略,而是扮演了说客的角色,劝说着我亲戚放弃这种想法,而我那位亲戚自然是一脸茫然,十分不解。

很少讲大道理的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男儿应该去拼当对社会有价值的人,而不是在别人认为对的位置上虚度余生。

我不认同他的话,在我眼中,最基层的部队付出的最多,包括他们不甘心的青春,因为祖国需要。

但我也尊重他的告诫。

近了年关,公司的事儿渐渐走上了正轨。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筋疲力尽。

肖打来电话,说他到了,顿时整个人就来了精神。带上老婆,跌入了中山路的车潮人海中。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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