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少年模样 | 瞎爷

01

2019年的第一天，也就是元旦那天，在微信上，远在上海的庆福告诉我，他明天要来广州出差，开会。2号3号两天开会，3号晚上会有时间，4号回上海，希望能在3号晚上见我一面，请我吃饭。

我说你来广州，是客，当然是我请你。他说他是学生，请老师是理所当然。

我说我们见了面再说，吃饭是小问题，谁请谁也是小问题，关键是见面。

庆福姓邢，是我当年当老师时候的学生全。按他的说法，我们已经20年没有见面，19年音信全无。因为我们去年才偶然地联系上。

但坦率地说，隔了20年的时光，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他的模样，我甚至记不得他是那一届，只是在记忆里，有这个名字，和一丝模糊的印象，记得他好像是黑黑的，瘦瘦的样子。

其他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当年突然辞职不做老师了，离开那个地方，越飘越远，他和他的同学呢，考入大学，读书，工作，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如果不是有网络，有微信，可能彼此谁也不知道谁的踪迹。所以，如果没有联络的话，我们可能就是走在街上，擦肩而过，也未必知道彼此是谁。

也许，他们能记得我，认出我来，毕竟学生记得老师，要容易得多。我呢，可能未必会认出他们来。

毕竟，我已经是人到中年，记忆里一天不如一天，而他们，从当年的少年，到现在，也应该是中年人了。时光的疏离，容颜的转变，相见时难，相认时难。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只是他曾经的老师，他只是我曾经的学生。仅此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对这次相聚，内心里既是充满了期盼，又隐隐有一丝惶恐不安。

02

我当年突然就决定不再做老师了。我离开了故乡，和教师、教育这个行业，越离越远。

我似乎特意想忘记过去的记忆，和过去的生活拉开距离。现在想来，其实，这种生活似乎是隐藏在过去的某段记忆里，但似乎也从来没有远离过。

所以，有很多时候，所谓的邂逅、重逢、充满了偶然，又有着必然。

记得有一年，在青岛，我从办公室出来，走在山东路的路边人行道上，我往南走，有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然后又回过头来，追上我，问我：

你是不是张老师？

我说我是，你是？

他说哎呀张老师，可找到你了，我是您的学生吴彤啊！

我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想起来，眼前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确实面熟。再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应该是教过他一年语文，没有当他的班主任。

他说他在某家银行的省行工作，来青岛出差，没想到就是在路边上遇见我。他说，很多同学都很想念我，到处打听我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和他们那一个班有了联系。

还有一次，我在青岛的佳世客商场，应该是下午下了班，买东西，我推着购物车，正走路，有个人，看着我，眼神有点不对，跟了我好久，最后走上来问：

请问你是张老师吗？

我说我是，你是？

他说他是我的学生，哪一届哪一届。他说他只听说我在青岛，但一直不知道我在哪里，没想到今天居然遇上了。真是缘分。

我们也是一起吃了一顿饭，他又联系了他的三个同学，知道了一个在工作，一个在读研，一个马上要去大连读博士。

还有一次，因为我在青岛的《半岛都市报》开有一个每周一篇的专栏，有一天我的责任编辑给我电话，说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读了报纸上的文章，认为作者是他们老师，想要我的电话，但因为不确定，所以没敢给。问我要不要给对方我的手机号码。我说你给吧。

然后有电话打过来，说是我的学生，很久以来就读我的专栏，越读越觉得我是他的老师，所以就给报社打电话，终于找到了我的联络方式。

我们也是一起吃了顿饭。

我突然发现，很多事情，都是靠吃一顿来解决的。所以，你会发现，中国人的聚会的照片，一定要有饭桌，有酒，有满满的一桌子的菜肴。

类似的事情，好像还有多次，在我日渐混乱的记忆里，他们常常被搞混，模糊在一起，有时候，似乎又变得特别清晰。

然后是网络上的邂逅相遇了。尤其是最近几年。微信群，开始严重影响生活，也影响这种再度重相逢了。

记不清是04年，还是05年，也记不得我是在出差途中，还是我在国外。我记得我抽空看了一眼微博，有人在给我发私信，问我是不是他当年的张老师。我反问他是谁。

然后就像现在歌词里唱的那样，彼此确认了眼神。我是他们当年的张老师，他们是我的曾经的学生。于是我被拉进他们的班级群，去在他们讲述的各种细节了，不断地问：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有啊？

其实，他们讲述的几乎每一件和过有关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或者仅仅是有一丝模糊的印记。

真的是啊，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不用说什么刻舟求剑了。

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散布在世界上的各个地方，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人生的故事，就像我一样。

这几年，我迷迷糊糊地知道，有人在美国，有人在英国，有人在德国，有人在日本，至于国内，更是很多很多。

于是，开始有人顺道来南方，就联系我，要见我了。

03

庆福从珠江新城过来，我让他乘坐三号线换广佛线过来，我在地铁口等他。

在等的时候，我就在回想，我怎么记不起来，他和我，是怎么联系上的？

是别人联系上了我，他从学生群里联系上的我？似乎不是，不能确定。

他从地铁口出来，看到我，笑意盈盈小跑过来，我就在心里确认了，是他，是叫邢庆福。刚才心里的那丝惶恐不安，开始彻底烟消云散了。

还是那时的模样，只不过，是个大人，或者说是个中年人了。而他说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胖了些。

还好，还是，我们不是鲁迅笔下迅哥儿和闰土的见面。

我问他的年龄，他说是马上是4打头的年龄，我就说，正好是改革开放40年的一代啊。

我问他我们是怎么联系上的来着，他说是他偶然读到微信公号上的文章，慢慢开始有感觉，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有关系，然后认为是他的老师，然后后台问，才联系上。

我心里说，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在上海的一家外资企业里负责物流IT部门的业务，住在宝山的大学城附近，有一个9岁的可爱的女儿，有房子，有车，父母被接在身边，一起生活。这次是来总部开会。经常出国，美国，欧洲。

在上海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读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后工作，太太是研究生同学的妹妹。

这似乎就是他20年来的生活。

然后他开始讲述当年和我有关的一些事情，我的记忆再一次开始犯浑，因为确实记不得，不停地反问，是吗？有这事吗？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多心酸啊。如果我记得呢？

可是我不记得了。

于是，那句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就自然地到嘴边了。

人在世间走着，记忆是唯一的行李。可是，我慢慢地把那些行李丢在了路上。甚至全然不记得，我曾经有过那些行李。

于是，又想起一句话：每一个坟墓里，都埋葬着一部长篇小说。

04

下面这张照片，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我现在见到的，最早的一张照片。去年有人发给我的时候，我找了半天，找不到哪个是自己。

（不好意思，请把手机横过来看啦，我懒得调整图片了。要不扭一下脖子吧。如果你脖子还能扭动，说明你还年轻）

这是初三的毕业照。

居然找不到自己，真是笑话啊。

人啊，都是在有的时候想着更有，却浑然想不到，无视眼前的有。等到没有了，却只能是没有了。这种最宝贵的东西，叫时间。

05

这几天，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各大卫视的跨年晚会，突然有个想法，想写一篇《做一个自信勇敢精神洁净的中国人》。

是因为现在的最年轻的一代。比如很多人开玩笑说瞎爷喜欢的周冬雨。

多好啊，多干净，多灿烂，多勇敢，多自信，每一次的成长，每一次的蜕变。

我们的国家如果是这样，多好。就像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里写的那样！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06

那次我在欧洲游荡，在梵蒂冈附近的那个很著名的欧洲小国的首都山岗上，我在一家中餐馆吃饭，看到墙上挂着王志刚老师的题词墨宝，是赠给餐馆老板的，于是我和餐馆老板有了一段对话：

他问我：你觉得咱们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

餐馆老板是广州佬，自己说一局欧洲很多年了，在巴黎、罗马到处开参观，几年前在这里开了这家餐馆。他比我大几岁。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讨论这些大而无当的问题，就像他，都跑到欧洲开了那么年多的餐馆了，还痴痴地问这样傻的问题。

就像我，都跑到梵蒂冈了，居然还傻傻地去回答他这样傻的问题。

多么傻多么痴呆的一代人啊。

我说，会好的。

什么时候，他问。

等mao思想哺育的这一代人都死掉了，就会好了吧，包括你我。我回答。

回来回国后，有一次我和学者羽戈在网上交流，我就谈了我的这次相遇和问答，并且谈了我的认识。

羽戈说，把时代的进步寄托于人世的更替，以为有些人死了，时代自然就会好了，这种机械的进化论，本身就很傻，鲁迅早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鲁迅说，青年也会有虫豸，青年也会变虫豸。我单以为进化论在社会学里适用的。

但我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会进步的，会好起来的，虽然很多时候，我很悲观。

07

和庆福吃饭，一晚上都在讲过去。

这好像是相逢的通例，也是相逢的意义所在。

但我以为，更多的意义是在未来，就像我去年写的那篇文字：

一个正常的，人格完善的人，或者族群，所应该拥有的，应该是两个方面，拥有知道尊重过去哪些东西的智慧，也拥有重新想象未来的勇气。

就像古罗马神话里的两面神：一张面孔朝向过去，一张面孔朝向未来。

因为我们都是这个时代进步的得益者。我们爱这个时代，感谢这个时代。我们不想这个时代变坏。

所以，在我在地铁口送别他的时候，我们相约，下次见面。

也许在广州，也许在上海。

08

纪伯伦说：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