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沉浮录:周期、战争、帝国、迟暮 | 林野道 饭统戴老板

中国航运往事
1939年6月28日傍晚,一艘庞大的货轮摇晃着身子,缓缓地驶出宁波镇海港,铁链摩擦船体发出的声响,在江风中铮铮低沉着。甬江岸边站满了身穿麻衣破布的老百姓,沉默地目送这艘大船出港。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航行,船上除了几名船员外,就只剩下水密隔舱里的那上千斤烈性炸药。

货轮沿着甬江主航道行进,到达约定好的地点后,船长将船首调整至朝宁波鄞县方向。拉响了汽笛,点燃炸药引线,随后同几名船员匆匆搭小艇逃离。不一会儿,江面上响起沉闷的爆炸声,船体受到冲击后猛烈晃动,随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升起,在厚重的黑暗包围下,货轮沉入江底。

这艘船的主人是宁波船王陈顺通,名字叫做“太平轮”。自杀式沉船是局势所迫,也是义无反顾。沉船三天前,日军对镇海一带进行了三天三夜的轰炸。箭在弦上,形势紧迫,为了拖延日军登陆,27日国民政府紧急发电,要求“太平轮”立即驶向甬江主航道,沉船阻拦日军舰队。

陈顺通对太平轮做了最后的嘱托,“沉船时必须挂好国旗,务必将船首指向我的家乡。”而在太平轮自沉甬江航道之前,他船队里的“源长轮”已经在1937年江阴保卫战中自沉长江,作为防御的阻塞工事。这种活生生用一道“肉身”叠起的防御工事,昂贵悲壮却又无可奈何。

航运业的属性,自带政治二字。在战争年代,船队作为重要的战略资源,是交战双发激烈争夺的对象,甚至不惜自沉也要避免落于敌手。陈顺通旗下共有四艘巨轮,两艘被日军扣押,两艘则捐躯阻敌。太平轮沉江后,陈顺通手上再无可用之船,1949年他抱憾而终,一代船王谢幕。

同样在1949年,另外一艘名叫“太平轮”的客轮,在漆黑的宁波舟山海域撞船沉没,船上932人罹难,蔡康永的父亲蔡天铎就是该船的股东之一,这次海难后来被吴宇森拍成电影。两艘太平轮的悲惨命运,似乎给了民国时代的中国航运业某种暗示:家国飘零之下,何来繁荣太平?陈顺通的生平,是民国航运的命运缩影,也是宁波商帮的精神写照。

宁波,这个地处东海之滨的港口城市,自古以来就与海密不可分。宁波二字,便取自“海定则波宁”之义。明清时倭寇不断,抗战时饱经战火,看惯了海上的大风大浪的宁波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冒险的精神。宁波镇海人邵逸夫曾说过:“宁波人从小就立志做大事,而这大事就是经商。”

对靠海吃海的宁波人来说,航运是经商的必然选择。从虞洽卿、陈顺通,到董浩云、包玉刚,这个地方走出了一代代船王,不论是闯荡上海滩一战成名的船界元老,还是转战香港创业褴褛的航运新贵,命运始终在时代洪流和行业周期中激荡。船王的故事,是个人奋斗史,也是民族航运史。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面帆徐徐升起。中国航运的历史被战争打断了,但船王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1. 枭雄

从宁波到上海,有陆路和水路两条路。在民国时代,绝大多数宁波人闯荡上海都选择水路,在宁波江北码头乘坐小火轮,颠簸十几个小时后,抵达外滩十六铺。

宁波地形多低山丘陵,天气多台风、暴雨、干旱、冰雹、低温、霜冻[1],山多人多地又少,自然灾害频发。旧时食不果腹的日子使宁波人自幼就出去闯生活,上海开埠后,其距离优势和商业氛围成为无数宁波人的首选。曾有人统计,解放前三个上海人当中,就有一个是宁波籍。

1881年的某个清晨,14岁的虞洽卿与母亲告别,搭乘木舟到江北码头,然后换乘轮船顺着申甬线赴沪。申甬线为官办招商局和外商太古运营,船长和大副都是洋人,对统舱的乘客态度恶劣。挤在一众闯荡上海滩的穷苦宁波人之间,虞洽卿自然想不到,日后自己的轮船会主宰这条航线。

虞洽卿学徒出身,买办起家。初至上海滩在颜料行里跑腿做业务,商人的眼光与精明开始显露;后为洋行买办,斡旋各方势力之间。洋人与劳工、官场与黑道,别人避之不及的关系,都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政商经营在其后半生里运用得炉火纯青,为事业开展铺设了道路。

支持段祺瑞,援助孙中山,施恩蒋介石,结交杜月笙,虞洽卿左右逢源,交友上至军政首脑,下至流氓大亨。他曾经在辛亥革命中,携巨款策动江苏巡抚程德全起义,和平光复苏州;也曾经联络江浙财团暗中支持蒋介石,发动反共政变。虞洽卿曾经总结道:“做人要有两幅面孔。”

一个商人的重要特质在于,发现机会与利用资源。彼时的中国航运,正在等待一个夹缝中看见机会的人。

中国是一个拥有丰富江海资源的国度,康熙二十三年取消海禁后,木船运输急速增长,沿海沿江地区贸易日渐昌盛。但当古老帝国的破败木船,遇到外国资本的崭新火轮时,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太古、怡和等外资公司的船只川流不息地往来于大江南北,一度占据中国航运业的90%。

为了对抗外国资本,官办轮船招商局于1872年成立,国内航运逐渐形成了太古、怡和、招商局三足鼎立的局面,三家时而激烈商战,时而合谋提价。

中国经济逐渐走出小农社会的封闭状态后,贸易连年增长,三大巨头无法满足飞速增长的货运需求。虞洽卿看准了航运业里的巨大商机,决定投身其中。他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先后买入宁绍轮和甬兴轮,于1908年成立“宁绍轮船公司”,开始时只是走宁波到上海的航线。

1913年虞洽卿又设立“三北轮船公司”,自此拉开了他航运帝国的序幕。

航运是一个典型的重资产行业,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不论造新船还是买旧轮,耗资甚巨。但若想在竞争中盈利,船队规模极其重要。只要船队规模大,船只调度灵活就可快速占据市场。为了快速扩张船队,船运公司会通过以船抵押借贷的方式实现“船生船”。因此,航运业天生与高负债率如影随形。

虞洽卿天赋过人,一入行便掌握了行业精髓。早在1908年,他便与宁波帮商人共同成立了四明银行。三北公司成立之后,虞洽卿将购买的旧船粉饰一新,抵押给四明银行,套出比买价更多的资金来继续买船,最后船越买越多。这种“金融+产业”联动的高杠杆模式,日后会被无数中国企业家复制。

除了借力金融,还有天时配合。三北成立的第二年,就赶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外商势力缩回到欧洲本土,三北发展遇到了难得的窗口期。战争动乱时期国内物资需求旺盛,船只往往供不应求。航运作为典型的需求主导型行业,外部需求强烈促使船商扩大运力,增加船只以占据市场。

虞洽卿随即扩大业务范围,1916年开办鸿升码头堆栈公司,积累码头仓储资源。1918年筹资购买鸿安商轮中的英资部分,将其改组为华资企业,实现船队的快速扩张。逐渐的,三北的航线从沪甬线扩展到长江线,再扩展至北洋线和南洋线,后期又开辟远洋航线,晋身为航运集团。

一战结束后,国内航运竞争加剧。最困难的时期,虞洽卿动用多年以来在官场和商场上积累的资源,争取到了北洋政府的支持。拿到大量津贴和低息贷款。他改善航运经营策略,淘汰旧轮添置新轮,到1921年,三北共有船舶21艘,2万多总吨位,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民营航运企业[2]。

1930年,在国民政府的特许下,三北一方面通过发行债券募资扩大规模,另一方面又承接军需运输业务,垄断给三北带来了巨额暴利。到抗战前夕,三北业务遍布全国20多个港口城市,甚至扩展至东南亚,公司拥有轮船30多艘,总吨位达9万多吨,占当时全国轮船总吨位的七分之一。

对于晚清、北洋、民国三个时期的中国航运行业来说,逐步瓦解的小农经济带来的货运的需求,而变化无端的政局又影响了货运的供给,这给了虞洽卿这种“红顶商人”大手腾挪的广阔天地。市场化的“行业周期”这个词,对当时处于野蛮生长阶段的航运业来说还很陌生。

当虞老板在上海滩呼风唤雨时,他的宁波老乡陈顺通还不知道等待他未来命运的是什么。

2.  救亡

宁波鄞县人陈顺通出生于1897年,比虞洽卿足足年轻了30岁。来到上海后,吃海长大的他在一家轮船公司谋了份船员的生计。工作上勤勤恳恳,忙前跑后,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老百姓,待人接物上都尽心诚恳,出色的工作得到了国民党元老张静江的赏识,陈顺通便追随其投身革命事业。

1926年,在张静江的授命下,陈顺通开始担任国民航运公司的副经理,主要为北伐秘密运送物资和人员。北伐胜利后,陈顺通出任江浙两省内河轮船局局长,当时我国的内河航运权被洋人已占数十年之久,长江航线又具有多重经济、军事价值,陈顺通在任上多次争取内河航运权。

1930年,陈顺通成立中威轮船公司,借助实业曲线救国。“太平轮”成为他进入航运业的开始,随后购入“源长”、“顺丰”等船只扩大经营。

远在川渝的重庆合川人卢作孚,对长江航运权长期落入洋人之手同样愤怒。在选择航运之前,他干过革命、做过记者、办过教育,最终决定投身实业。1925年,卢作孚在各方的支持下购得一只载重70吨的浅水铁壳小船“民生轮”,成立“民生公司”,开始了他在川江上的运输工作。

对卢作孚这个人,建国初年毛泽东曾对黄炎培说:“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有四个人是我们万万不可忘记的,他们是搞重工业的张之洞、搞纺织工业的张謇、搞交通运输业的卢作孚、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令人唏嘘的是,卢作孚最后倒在了1951年的“五反”运动中。

卢作孚在当时的环境下搞交通运输实属不易。民生公司的运输以川江航线为主,川江航线向来以险著称,航道窄、落差大、激流险滩。高风险下有高收益,盯着这块肥肉的人自然就多。更重要的是,这条航线一直被外国船只霸占,依靠个人力量极难在中间求生存,更别说做大产业。

虎狼环伺下,卢作孚巧妙地以“化零为整”的方法集结川江上下的小船主,集合力量对抗国外势力。同时依靠自己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的职位,争取中外船只平权。最终,民生公司收购的船只数量越来越多,到1935年已拥有轮船42只,吨位达1.69万吨,经营川江61%的航运业务。

航运的天平终于开始偏向民族资本了,但这个与时局有着天然联系的行业,如同政治的附属,政局变动,第一个冲击的就是做航运的这帮人。抗日战争爆发后,一条长江线把陈顺通和卢作孚一东一西串成一体,在国家危亡之际,两大船王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救亡运动中去。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战况紧迫,北面一路电报:“平津告急!华北告急!中华民族告急!”。日军攻势迅猛,国民政府宣布紧急封锁全国重要江海口。当时,在实际仅掌控“太平”和“源长”两只轮船的情况下,陈顺通毅然把它们交由国民政府,这是他毕生的心血。

当时国内海军之孱弱,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1937年民国海军的吨位仅6万吨,其中吨位最大的海圻号还是清朝留下的老古董。反观日本海军,1938年各型舰艇的吨位达120万吨[3]。二十倍的差距让所有的对抗都看起来像以卵击石,面对悬殊的差距,国民政府决定自沉封江。

1937年8月12日,“源长”号同其它22艘商船、12艘舰艇、8艘泵船、185艘民用船只,一起作为军事防御工事自沉于江阴口,这里面还包括虞洽卿三北公司旗下的船只。一时间,沉闷的爆破声在江阴口此起彼伏,一艘又一艘的船沉入江底,悲壮的声音在江面回荡。次日,淞沪战争爆发。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放弃南京向西转移,1938年10月又宣布放弃武汉,导致大量难民拥往宜昌,此外还有十三万吨战略物资需要转移,这是中国工业的命脉。战事紧、任务重,空运被日军炮火封锁,公路运输艰难,水路成了唯一可行的出口,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担起了这一重任。

卢作孚临危受命,亲临一线指挥撤退,宜昌码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白日里加紧作业,夜间看到日军轰炸机便关灯熄火,飞机离去后便马上复工。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卢作孚用损失三分之一船只的代价,成功实现140万人和超过10万吨战略物资的大转移,保障了重庆的后方建设。

国乱之下,局势动荡,运费激增,行业的风险被无限放大。对于习惯在高负债率下运营的航运业,战争的打击可以让全行业半数企业一夜破产。抗战胜利前后,老一代船王陆续离开历史舞台:虞洽卿于1945年病逝重庆,陈顺通于1949年抱憾而终,卢作孚于1951年服安眠药逝去。

建国之后,作为跟政治和资本紧密相关的航运业,已经不可能在大陆培养出新一代的船王。这个行业的年轻新贵们,需要在另一个城市开创属于他们的时代。

3.  辉煌

1949年的香港,维港的码头上人头攒动,拎着偌大藤式行李箱的,十之八九是南下香港避难的大陆人。面对这片陌生的环境,南下的年轻人想要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无非就是三种手段:靠关系、靠头脑、靠胆量。除此之外,还要一点好运气,尤其对于航运业来说。

出生于1912年的浙江舟山人董浩云,在南下香港之前就在大陆航运界已颇有名声。他不仅出身科班,十几岁时就考入航运业训练班,后来还娶了宁波籍航运巨头顾宗瑞的长女顾丽真为妻。这让他跟另一位宁波帮船王包玉刚不同:董浩云已经在航运界浸淫多时,包玉刚还在银行业里折腾。

香港是世界三大深水良港之一,在开埠后,港口进出口船只由1844年的538只,激增至1914年的2.4万只,这一时期载重量也同步增加。一战至二战期间,船只数量大幅减少,载重总量的增速却远远大于一战前。船只的发展越来越大型化,其载重能力与载重货物价值得以大幅增长。

世界造船技术日益更新,偌大的维多利亚港外国巨轮林立,而大多数华资船运公司还是以小货轮为主,做做短途运输。从上海南下避难香港的新一代华人们,开始在新的历史机遇下,把握机会悄然改变着香港航运业的格局。这里面就有未来叱咤香港航运界的董浩云与包玉刚。

此时国共内战接近尾声,但冷战形势愈发严峻。建国后,大陆频繁遭受西方经济封锁,朝鲜战争时期尤为严重。香港作为重要的物资通道,对于大陆的战略地位显著提升。突破港英政府的封锁,穿过布满水雷的台湾海峡,避开美国的巡洋舰,最终将货物运到朝鲜半岛,风险极大,收益也极高。

“有船就是印钞机!”当年为朝鲜战争运载货物的船主都这么说[4]。

董浩云和一众航运人士都带着自家的小货轮参与其中,有的赚的盆满钵满,比如后来成为香港四大船王之一赵从衍;有的则在航行途中触雷毁船。银行家出身的包玉刚还没有进军航运,仍然做着小本的进出口贸易,以稳健为主,这一行事风格为他日后事业发展奠定了基础。

特需经济过后,世界经济迎来大发展,航运业一片向好。香港地理位置优越,华人船工经验丰富又成本低廉,税率在世界范围内最低,这些优势吸引着大批的客户。日本在战后复苏过程中对外部原材料有着极强的需求,日本商人经常跑到香港来租船。

董浩云看准了香港发展航运与港口的前途,将香港作为大本营开始扩充船队。而原本只是来香港避难的包玉刚,得知无法回内地后,最终也选择航运业。1955年,包玉刚凑了77万美元,从英国购得一艘旧货轮,取名为“Golden Alpan”,中文名“金安号”,开始了他的航运征程。

航运作为重资产行业,在船舶制造和运营等方面需要大量资金,必然跟金融息息相关。资金渠道上,一是借助少量的自有资金进行杠杆借贷,运用恰当可以四两拨千斤,运用不当则是倾家荡产的结局;二是来源于与政府之间良好的政商关系,借助“寻租”获取资金来源。

船舶运营的回款又是一大重要问题,资金回款的速度与质量决定了船队扩展的速度与边界,因此要想缔造航运帝国,必须从融资回款两个角度进行创新。

在竞争激烈的维多利亚港口,大大小小的航运公司都是采用计时租赁的方式,政治环境、经济周期、信贷利率、燃油成本、运输需求等等众多因素,频繁影响着运价的变动。初入航运界的包玉刚,却开了整船长期租赁的先河,把“金安号”以低于市面的运费价格长期包租给日本山下汽船公司。

这是一个短期来看明显吃亏的决定。长期的银行从业经历告诉他,比起在尚不熟悉的业务上贸然猛进,稳扎稳打显然更利于长远发展。

运气说来就来。1956年,包玉刚进入航运业的第二年,国际政坛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苏伊士运河禁运,欧亚航线上的船只必须绕道好望角。一时间世界范围内船只紧缺,山下公司在租约到期之际立即与包玉刚签订了后续租赁条约,包玉刚利用新获得的资金,进一步买入船只。

扩张的不只是包玉刚。技术迭代开启造船业的新发展,在建造一只新船动辄需要数百万美金的六十年代,董浩云坚持购入西方国家淘汰的旧轮,利用成本优势扩充船队。董浩云购得的船只每艘合计50万港元左右,尽管旧船耗油大,但在世界油价低廉、运费高涨的背景下,反而给他带来了竞争优势。

买入旧船只是经营上的策略,每一个做航运的人都想拥抱新船。只要时机合适,董浩云便准备一举打入。

此时,技术的演进使货运业务开始分类细化,发展成当今的①干散运输②油轮运输③集装箱(货柜)运输。最先迈入巨型油轮时代的是董浩云,1958年他购入第一艘油轮大西洋信心号,次年东方巨人号油轮下水。不过在日后,董浩云最后做大的业务却是集装箱运输,包玉刚在油轮运输上后来居上。

六十年代,世界各大经济体的发展带动了石油行业井喷式增长,包玉刚开始入手小油轮。他利用长期出租价格上的优势,渗入原本由西方公司垄断的石油运输,通过不断游说和信誉的建立,与埃克森、德士谷、美孚等石油公司相继建立业务关系。

1969年,包氏第一艘20万吨级以上的巨型油轮下水,从此在油轮运输布局上一发不可收拾。同年,董浩云将散装货轮改装成为货柜船,率先尝试货柜化运输。1970年,董和包二人分别成立了东方海外货柜航运公司和环球航运集团。自此,航运界的华人势力不再局限于维多利亚港,开始向世界级船王迈进。

此时的香港,遍地都是机会。但已经呈现出强周期行业特征的全球航运版图,留给船王们挥毫泼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4.  谢幕

七十年代初期,香港一片繁荣,经济快速增长,股市屡创新高,热钱纷纷涌向这片新的掘金之地。

在杠杆与寻租之外,航运公司通过股权市场进行融资的比例大幅提高。香港股市见顶之前,各大航运公司纷纷抢滩完成上市工作。1973年底,第一次石油危机席卷全球,在资本市场上拿足了弹药的船王们,尽管置身经济寒冬,却已做好了在下一次经济复苏之际迅速扩充恢复的准备。

在石油危机的低谷期,香港船王们利用价格优势加大船只购入量。经济回暖,航运业迅速恢复。1977年,包玉刚凭借1300余万吨的吨位数位列世界船王首位,董浩云以800余万吨位居第七。1980年环球航运集团达到鼎盛,旗下船队达200多艘,总吨位达2100万吨,直逼苏联全国的商队总额[4]。

此时,行业的风向却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政治作为航运的先行指标日益弱化,以周期性为代表的市场规律逐渐显现。

行业周期底部,运输需求和运费价格同时处于低谷,大量船舶闲置。经济复苏过程中,需求上升使闲置船只逐渐减少,运力足够的前提下对运价并不会产生较大影响。只有当运力不足需要大量新建船舶时,运费才会迅速上涨。而等到大量新建船舶投入运营,运力重新过剩,行业又陷入低谷。

因此,航运市场的真面目是“牛短熊长”在世界经济整体蓬勃发展时期,航运业日进斗金,而高速增长一旦戛然而止,市场伪善的面具则会被揭下,仍然沉浸在昔日美好中的人终会受到市场的惩罚。从大的时间长度上看,七十年代后期的航运繁荣,更像是一次回光返照。

八十年代前后,董浩云和包玉刚两位船王的不同选择,让各自的家族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一时期,香港地产业释放出巨大活力。1970年至1980年间,香港人口数量从尚不足400万激增至超过500万,巨大的人口红利叠加大陆改革开放政策,进一步利好香港楼市。三十年前,包玉刚权衡之下选择了“水上的物业”;三十年后,时过境迁,包玉刚果断做出“弃舟登陆”的决定。

所谓弃舟登陆,其实就是转行房地产。为了完成这一目标,包玉刚盯上了香港著名地产公司九龙仓

九龙仓从最初一家负责码头仓库的小公司,发展到七十年代,旗下资产已衍生至酒店大厦、天星小轮等。香港地产的繁荣带动九龙仓位于尖沙咀、新界等地的码头仓货地盘快速升值,但是九龙仓的价值并没有及时反映到股价上去。大佬们对被低估的九龙仓蠢蠢欲动,其中就包括李嘉诚。

李嘉诚率先出手,但在进一步收购时遇到重重阻力,最后选择将手中股票转给包玉刚。九龙仓的码头业务对环球航运而言是一个不错的对接,包玉刚欣然接受。在九龙仓的这场资本大战中,包玉刚以105港元每股的价格拿下实际控制权,而其年初的股价才50港元。

这是一次成功的“登陆”,包氏损失不小,但长远来看,进入地产业务对包氏家族的未来有着重要作用。

“如果在游泳时,天正下着雨,或正在起着风,其他人会说,算了吧!但对我来说,并无问题,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对我有益处,我会干下去。”包玉刚骨子里还是银行家的气质,择时择机,对了就做。在这点上,他跟总设计师是一类人,两人在改革开放后交往频密,宛如挚友。

董浩云与他却截然相反。作为一个自幼就在航运界里摸爬滚打的船王,随民族航运而起,青年得志,战后转地香港,东山再起。历经航运起起伏伏,董浩云面对八十年代的航运大萧条仍抱以乐观的态度,在其他人纷纷开始选择“弃舟”时,他不肯放弃,继续扩大船队。

1980年,董浩云载重56.5万吨的“海上巨人”号油轮下水,这一问鼎世界的重量使董的事业迈上新的高峰。1982年,董氏的船队规模达到1100万吨,有横扫世界之势。但第二次石油危机的乌云依然笼罩在全球各个经济体的上空,撑起庞大海洋船队的,不是利润,而是债务。

这位垂暮老人离开之际还在筹办新船的下水仪式,对航运的未来也持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信心。董浩云离去后,家族事业正式落入其子董建华之手,1983年东方海外真实的情况是:企业负债高达14亿美元,盈利部分仅能勉强覆盖利息。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

经营情况不断恶化的东方海外濒临破产边缘。1986年3月,霍英东出资11.56亿港元挽救东方海外,获取了其50%的股权,这也意味着董建华失去了父亲一生经营的公司,自己只保留了管理者的身份。董建华通过卖船减资,改变经营策略,直至进入九十年代,东方海外才重新崛起。

在包氏家族的产业,在女婿吴光正带领下日益多元化,不过他后来角逐香港第一任特首,惜败于董建华。

时代的巨轮驶入了新的海域,纵横大洋的巨轮,绝大多数都隶属于Maersk、中远、地中海、法国达飞等全球航运巨头。在行业“牛短熊长”的行业周期的碾压下,航运业逐渐变成资本的游戏,那些充满出传奇色彩的船王商业冒险故事,已经停留在历史,再无重现的可能。

5.  尾声

现在,要找到香港船王家族的新闻,多半要去娱乐版。2018年12月5号,香港船王许爱周之子许世勋去世,香港媒体大肆报道的初衷,也多半是因为挽着许晋亨出席葬礼的李嘉欣。

船王们的第二、三代,多半都跟航运无关。董浩云之子董建华踏入政界,家族的东方海外也被央企中国远洋海运在2017年以63亿美金并购;卢作孚之子卢国纪,于1984年重建民生公司;而昔日香港四大船王之一的赵从衍之子赵世曾,把地产和绯闻都做到极致,据说睡过一万名姑娘。

草莽时代个人英雄辈出的江湖已经远去。财富完成新一轮的分配,行业发展日趋成熟后,资本嗜血般的原味竞争开始减少。在大陆,航运作为重工业和运输业的关键一环,更多是国家计划下的按部就班,少了江湖故事里的刀光剑影。航运,也从激荡的野蛮生长,转向规律的行业周期。

虽然那些精彩的商业故事,最终都会坠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周期轮回里,但船王们的沉浮往事,永远都是值得煮酒笑谈的传奇。船王必将迟暮,船王不会谢幕。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请顺手点个赞吧~

作者简介:林野道,新加入远川的小伙伴。求学求知无异于林间开道,初涉世事,希望自己握好手中这只笔,坚守初衷。

参考文献:

[1]. 宁波市志,余福海主编

[2]. 航运史话,张后铨

[3]. 史海:江阴保卫战,鱼肥

[4.] 香港商战风云录,祝春亭

[5]. 世界船王的崛起,鸿硕、宾加

[6]. 何时回首谢红尘: 董浩云传,郑会欣


精选留言
  • 450
    你问我资不资词董先生 我当然资词啊
  • 183
    本篇落笔最少的卢作孚最令世人唏嘘。毁家纾难的结局是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养子出卖,被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船公们批得体无完肤,被站起来的中国人民打趴在地,用一瓶安眠药才留住了最后的体面。 不要当自己人,要当老朋友。 中国人对自己人是最狠的对老朋友是最好的。
  • 113
    包玉刚图书馆 董浩云博物馆??‍♂️
  • 96
    才几分钟阅读量已经1.1万了。戴老板的作品每篇都是人气爆棚。市场永远不会亏待一个用心人。
  • 67
    航运业乃经济的晴雨表
  • 60
    今天刚考完研,专业课挺难的,心情很沮丧。看了戴老板的文章觉得开阔了不少。虽然我是学医的,和本文主题毫无关系。
  • 40
    从四川老家到浙江工作, 见识到了江浙人的精明能干。
  • 37
    在交大一个学校里,有包玉刚图书馆、董浩云博物馆、霍英东体育中心,有趣
  • 36
    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大的航运公司都是欧亚,美国反倒没有,现在的航运业没有国家力量支持是玩不转的了
  • 34
    刚准备入睡戴老板的雄文就推送来,怎么办?第一次的好看奉献上,老板考虑下扶我上墙
  • 32
    有航运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英雄,就有传奇。
  • 21
    今年世界船王排名,中资排位分别是口行、中行、工银租赁
  • 16
    就凭每篇雄文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就值得敬佩
  • 16
  • 13
    宁波帮在政商文科界都是狠角色!
  • 9
    现代中国大陆船王故事更精彩。戴老板可以继续挖掘。
  • 9
    新加入的小伙伴,风格跟戴老板好像啊
  • 9
    目前就在航运相关业务公司工作,现在是马士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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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江就是无敌生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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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航海撑起了世界近代史毫不为过,开辟航路后,海运带动着全球经济趋于一体化。然而海运业目前也是风雨飘摇,去年韩进的破产带来的震撼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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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环境真不适合宁波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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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就住在宁波外滩,岸边靠的是密密麻麻的渔船,往北走一小段路便是轮船码头。买一张船票,在船上睡上一宿,第二天早晨便到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要是没有记错,船票的价格是按舱位、高低铺、地铺的位置区别而有所不同,那会儿的船舱条件可不咋的,但是哪怕是底舱的通铺有“一席之地”,能坐船出门还是很洋气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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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顺通对太平轮做了最后的嘱托,“沉船时必须挂好国旗,务必将船首指向我的家乡。”这不是电视剧《向东是大海》主角阿良(周汉良)哥的原型么?而电视剧里的阿良哥回上海后盘下瑞祥染料铺还原靠水泡货染料起家,则应该又是虞洽卿早起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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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点好看,然后再细看。因为戴老板的大作实在是每篇都好看。已是凌晨,但需看完再睡。送上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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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老板的文章每一篇每一个字都很用心的看完,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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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伙伴也个个不同凡响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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