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内外 | 体制,逃离,回归 | 牲产队

两年前。

项目遇到了瓶颈,整个人感觉特别不好。一方面账面资金紧张,另一方面,去产能的高压下,商业银行放贷的流程,冗长无比。

晚上,好友李请吃饭,还帮我约了某行风控部门的老赵。而赵科临行改变了主意,电话里随便掷了个理由,爽了约。

我心里明白,以眼下的局势,不太熟悉的饭局,意味着不可掌控的风险。而于一官半职而言,最不可容忍的,就是交浅言深。

李从后备箱拿出两瓶一号,锁好了车。没等上菜,便独自泯上。

十多年前,李毅然决然离开了政府大楼,选择下海。在我们成长的时代,颇为另类。

为了这事,其父子关系多年来未见改善,甚至在他事业风生水起的年头,伯父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家里的气氛,长期紧张。

用李的话说,当初他离开,除了挑战父权的冲动,更多是不愿意在工作第一天的早上就已经能看到退休那日黄昏的日落。而且画面异常清晰:讲话,送别,拥抱,招手,转身……

李苦笑着,再酌一杯,发牢骚般:“说心里话,我后悔了。虽说光鲜了几年,到头来却为人做了嫁衣。当初招商局那帮子家伙,千里迢迢找到老子,说什么希望老子的项目落户家乡,造福乡亲,政府解决一切后顾之忧。‘两免三减’的确不假,可等到摊子一铺开,环评风向突变,他奶奶的银行连招呼都不打,说紧缩就紧缩。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废气废水治理,也就照顾下秘书长家公子的生意,路便通了。我不是那轴劲的人儿,可对于我们这些没靠山的,有一有二就有三,万不敢开这个口子。”

我本想说,大环境就这样,做实体的本就是花钱找罪受。但还是省却了唠叨,问了问李具体的对策。

李说,把工人工资先给齐,然后打发他们回家,剩下的事,过完年再说。

我问,工期呢?

李说,拖着。

我俩碰了一杯,包厢外人头攒动,热闹盎然。

“咱同学老党,在地区政府上班,要不找找,让他给想想办法。”受人恩惠,自然要念及回报,吃人嘴短,所谓人性。

酒精减缓了大脑思考的时间,我给老党拨通了电话。他依旧学生时代的能说会道,招呼寒暄,不失分寸。

听完李的事,他没有急于表态,扯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后来,不自觉切换了话题,楼市股市,期货汇市。还说什么往后到了市里,一定别忘了去个电话。

我唯唯诺诺,客气地结束了对话。

满桌子的菜,纹丝不动地钉在那儿,莫名刺眼。

入秋后,中原大地的夜晚,凉意渐渐。沿着河堤,几家工厂飘来刺鼻的酸味。

李缓缓地说,他和老党,一块工作那会儿,曾是铁哥们。刚辞职那阵儿,老党没少劝阻。也因为这层关系,如今求人办事,开不了口。

我说,别把自己整这么累。

李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回头想想,都已经忘了,空闲是什么滋味。以前不是总念叨,一张报纸一杯茶,活着没劲吗。却没发现,是人就会图安逸。

我摊手向下,说,找空歇几天吧。

李说,他也想,可往家里一坐,望见老人孩子,心里就慌。前些年,是挣了点钱,但开销都摆在那。眼下摊子铺这么大,虱子多了不痒,才怪。把日子往回过,难啊。安逸这东西,必须得心先安逸。做不到,再太平的生活,也他娘的糟心。

我问到,真后悔了?

李苦笑道,抽烟,抽烟。

没过几天,在省城某区委宣传部门工作的同学刘大婚,举办地选在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为了和多年未见的同学们热乎热乎,老党的提议下,刘把两桌同学放在了单独包间。

一见面,彼此寒暄,老党没有问起李那档子事。也没人提起上次同学聚会,偷偷把单买了的李老铁。

几位生疏的面孔涌了过来,张口李处,闭口李局。

李笑靥如花,回到:正科而已,正科而已……

席间得知,老党现在是实力中产,大房子,三十来万的车子,体制内的老婆和泰山。几个八卦一族算了下老党两口子的工资,基本具备了他所拥有资产的零头,窃窃之声四起。

咱这些人儿,从来都在论证,一个圈子里混过的,之所以过得更好,必定有其见不得人的一面。

最多,也是运气。

老党炒股票赚了不少钱,有人解围。

席间,几个散户按住老党一阵搜刮,没薅出半点内幕消息,倒在酒精的催化下听闻到老党难得一见的坦白。

原来,老党俩口子的工资的确不抵其家庭超前的消费,上大学上到家徒四壁的他,啃老又啃到了蓬荜生辉。家人都活在他本应有的颜面中,没人戳破,彼此都觉得理应如此,却在似醒非醒时觉得并不舒服。

至于岳父老子那边,虽说殷实,也没少了支援,就是阴阳怪气者多,正脸瞧人者少。

众人劝不住老党的不吐不快,频频敬酒。气氛一旦热烈,话题便归于一统,女人谈房,男人聊车。

酒意渐浓,老党摘下眼镜,涨红着脸说:“拿爹妈二亩地菜籽换来的钱加满一箱油,开再好的车走再好的路,都TM堵得慌。这滋味,你们不懂!”

再见到老党时,已是一年之后。我从制造业转战教培市场,由于充分吸收了京沪市场的经验,再加上实战摸爬滚打取来的真经。第一批学员,反响不错。

在超市购物时偶遇了与学生家长一起闲逛的老党夫妇,领教恭维之后,老党说等他小孩长大之后也送过来。

我半开玩笑说到,我那很贵的。党夫人迅速接过了话——她家只选贵的。

由于门槛低的缘故,三四线城市的教育培训市场鱼龙混杂。一个识字的劳动力、一间教室、几条桌椅板凳就可以成为一个辅导中心。

在劳动力空虚的中西部省份,祖辈并不能有效的鉴别各类机构优劣,而选择机构的原则,一是能辅导孙辈的作业,二是尽可能便宜。

而我们的学校教育,在诸多利益的交织下,沾染了许多市场化的毛病。有权有势者,出国为上,选民办为中,进公立为下。

至于公办教育体系里的乡村留守一族,早已成为了中产家庭的恐慌来源。

当教育人才的去留,大概率由薪资待遇决定时,公立教育仿佛被资本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迹斑斑。

利用中产的恐慌心理赚钱,这是我当初创办公司,募集资金时写在PPT上的话。

市场环节,交给了合作伙伴。而我,把关人事。

一众应聘者中,叶和陈,令我印象深刻。

叶的家庭条件优渥,按部就班收获了某985的硕士学位,却受不了父母安排的一央企工作。打鱼晒网,单位个人彼此都不痛快,后来风气紧了,叶却保持着一贯在下班前一个小时打游戏的风格,被有心的过路人抓拍了视频,捅了上去。

然后爽快地离开单位,走出了围墙。用他的话说,同样是盯着电脑屏幕,打游戏就比磨洋工值得谴责吗?没人能在错误的位置上做出对的事情。

我说,公司这边也不让上班打游戏。

叶说,两回事。

我说,一回事。

叶起身,我说,下一位。

陈的步伐一板一眼,坐下时,占用了椅面的三分之一。出生于高考大省的他,国内一流的军校本硕,具有基层工作经验,在授少校衔前选择了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对部队比较关心的我很是诧异,一场面试变成了他的分享会。陈世代农民家庭,进入军校之后,浑浑噩噩了起来。

后来凭借高中老本尽然保上了研,读完了硕士,却在毕业后的一年选择了离开军营。

我十分痴迷的听着。

他说是在加班整理材料的一个夜晚,面对着一摞政工文件,突然问了自己几个问题,也像当初的李一样望见了自己退休的那个下午。

和平年代的政工干部,本质上是宣传机器的一部分。在陈的描述中,基层单位的高学历,就是一层漂亮的包装。而强调执行力的特殊队伍,又天然对于活跃的思想与异见充满敌意,这便是所谓的螺丝钉文化。

所以,适应需要过程。

而无法改变环境的陈选择了改变自己,也改变了战战兢兢走到副团,转业后街道办、交警、办公室文职人员的人生轨迹。

我说这本来就是大多数人的命运,何况平凡的工作并不一定如你所说的毫无意义。部队与国防的建设是高度组织化的螺丝钉们牺牲的产物。是否违心,已不自知。

可能是陈早已免疫了我的苍白说辞——没有错误的废话。

谈到命运转折的时刻,他说越是对天文和历史感兴趣的人越是容易做出离经叛道的决定。因为那种沧海一粟的感觉会时刻萦绕着你,人之生于世,当作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而不是在别人认为对的位置苟且一世。

好熟悉的话,也是体制内的声音。

后来陈办理了复员手续,惊动全军,却没有人为他送行,也许在某种层面上,不能一起干耗着也算是半个逃兵。

逃兵,共耻之。

归家数日,他又匆匆辞别。辗转多处找工作后,便有了上面的谈话。

笔试结束后,我问陈在薪资方面有什么要求,他很是肯定的说,一年的吃住和他认为合理比例的股份。

我爽快地答应了,热情欢迎着这位新同事。

末了,陈说希望公司可以给他开具一份像样的聘用书,他要寄回老家,宽慰一下心惊胆战的二老。

我不能够更加支持这样的请求了。

渐渐的,公司规模扩大,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场景自然少不了。一来二去,结识了省教育厅工作的学长范。

范工作八年,副科级,为人谦和,多次谢绝了公司礼节性的邀约。但在相关资质的办理过程中,专业高效,奉公勤勉。

每天下班时刻,透过玻璃都能看到慢跑回家的范。

在最后一次邀请范到家里坐坐未果后,收到了他这样一条短信——创造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是我的理想,也是所有纳税人的希望,期待与学弟达成共识!

夜里收到李的短信,说债务清偿工作结束了,想出来散散心。我回到,把上次没喝完的酒带上,不醉不归。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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