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春晓 | 风吹起时:深圳1992

炎炎夏日,我和朋友二三约老王吃湖南菜。老王带了一瓶茅台赴约。这家藏在小巷里的私房菜每天只接一桌客。老王跟老板称兄道弟,甚是熟稔。

老王个头不高,双目炯炯有神。他穿着黑色T恤和休闲短裤,戴了一块玉佛,裤腿显得特别宽松。老王称靠跑步和健身,他一年瘦了15斤。他Before和After的照片常被健身教练发在群里鼓励新学员。

老王打小是个瘦子。后来日子过好了才发了福。

他出生于江西农村。小学时,在外地打工的母亲托人给老王买回来崭新的米老鼠书包。他特别骄傲,天天背着去学校。

可惜老王并不是读书的料。

1992年,16岁的老王怀揣初中毕业证,跟着亲戚去到深圳打工。他的一个远房表叔在一家小证券公司营业部打扫卫生。

那时还是“小王”的老王,厚着脸皮,跟着去讨了份工作,负责给大伙做饭。工资很低,但管吃管住。

因老王做菜舍得放调料,营业部年轻小伙子都爱吃他的小炒肉。老王很快就站稳了厨师的位子。

晚上下班,老王不想出去玩,就待在公司吹空调。看着南方特有的大蟑螂飞来飞去,他觉得有点无聊。

老王跑进营业部的资料室,把《中国证券报》、《上海证券报》、《证券时报》等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他边整理边读公司的年度报表。

那时上市公司总共也就几十家,老王很快就记住每家公司的董事长、十大股东、主营业务等基本信息。他认真阅读公司的公告,推测每则公告后面,公司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王记忆力惊人。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营业部的“人脑彭博终端”。客户和员工每每要查有关上市公司的资料,就直接来找老王咨询。老王凭着记忆就能回答,答不出来,就去资料室从几百份报纸里找资料。

那段整理资料的经历,老王受益终身。

南巡后的大学毕业生

也是在1992年,一位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70后,从武汉大学毕业,到了深圳一家知名企业上班。她成为了小平南巡后,第一批到深圳的大学生。

这位大学生就是我姐姐。

姐姐新入职,每月就有500元工资,年底奖金发了7000多。姐姐寄回来在公司门口拍的照片,她穿着时髦有洞洞的套裙。这套裙子花了300多。

姐姐给我买了彪马运动服和巧克力。从深圳出差回家,还请我们全家打的去吃“粤菜”。

我放暑假时,姐姐请我坐飞机去深圳玩。我第一次坐飞机,心情特别激动。特别叮嘱换票的阿姨给我一张靠窗的票。送我去机场的爸爸,一直在机场门口等着,看到我那架飞机起飞才离开。

我不知道深圳到底长啥样,我爸好像很熟,总是说什么“一个老人画了一个圈”。

下了飞机,我姐带着司机开车来接我。这可是我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深圳比我想象中大,从机场出来,一路上都是绿色的山丘。

然而就在我们要“入关”时,我才发现问题来了。

那个时候,外地人进深圳特区必须要办“边防证”。我却不知道这个重要的细节。

关口排着长长的队。我姐想了个办法,她先坐车过关,再把她的边防证递给我。我心虚地走过去。把关的警卫狠狠盯了我两眼,就放我“过关”了。

就这样,我混进了深圳特区。

姐姐的公司在深圳银湖,靠着一匹山。大门很气派。大学生被安排住宿舍里,就在办公楼后面。

公司的创始人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企业家。1985年,这位胖胖的中年人携带科研成果,借来500万,南下深圳,在荒凉的笔架山上,建成了中国第一条中药自动化生产线。

排队

1992年的深圳,浓浓的期待和躁动在空气中酝酿。8月,深圳发行500万张新股认购抽签表,供不应求。

申购对户籍没要求。有身份证就可以排队拿抽签表。每张表如果中签可以认购1000股。就算一股股票赚1元,1000股能赚1000元了。

1000元对当时的深圳人来说不算什么,却相当于许多内地人工作一年的收入。

许多外地人办了边防证,坐着火车来深圳排队。

从8月7号早晨开始,120万人,在全市的300个网点开始排起长龙。他们整整排了三天三夜。

然而等到8月10日上午,不到半天的时间,抽签表全部“售完”。很多在场排队人员表示,他们排队的营业部连门都没开。

空手而归的人们情绪失控,质疑内部人员营私舞弊,买走了抽签表。当天傍晚,数千名股民走上深南中路,打出反腐和要求公正的标语,冲击深圳市政府。

这就是“8·10事件”。

为了平息股民的愤怒情绪,深圳市领导紧急磋商,当晚紧急宣布再增发500万张认购抽签表。

1992年7月底,和姐姐来深圳的同批大学生里,有一位来自浙江农村的男生。大学时代追求被拒,到深圳后,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因此每天下班后,他都骑着摩托车,到银湖的单位门口守候我姐。

“8·10事件”引起了摩托哥的密切关注。

摩托哥在学校上过《西方财务》等课,自认比较懂股票,“确信买到原始股可以赚钱”。听政府宣布增发500万张认购表,摩托哥极力鼓动其他三位室友去弄身份证,要排队去买股票。

摩托哥让表哥从浙江会泽里村寄来10张身份证,其他几位室友全力出动找来10张身份证,又勉强每人挤出500元。

开售前一天,他们就先安排两个人去银行门口排队。另外两个回宿舍做饭,送饭,轮班排队。

摩托哥排在银行外面队伍中前10名左右:“当时年轻力壮,不怕挤不怕插队。有些人,因憋不住去趟厕所,回来就挤不上队了,所以有人就拿个塑料袋或矿泉水瓶就地解决”。

为防范插队,排队的男男女女,一个抱一个,通宵不放手。

“8·10事件”中排队的男女

开售当天,摩托哥团队成功中签2张,四位大学毕业生喜形于色。

这时,有“老板”样子的人围过来,出价每张5000到6000元收他们中签表。摩托哥的成本是1000。这意味着排这一通宵,就可以赚8000元,每人可以赚2000元,那可抵摩托哥当时2个月的工资了。

几位大学毕业生很心动。但争论后还是决定不卖。

结果,摩托哥和另外一个室友中签上海石化1000股,每股发行价3元。

“据说新增500万后,深圳股票不够发,上海石化也调到深圳发行了”。摩托哥回忆。

上海石化1993年11月8日上市,当时开盘在5.2,收盘在5.76元。

几个大学生后悔不迭,当初没有转手卖掉。

沉浮

“8·10事件”这小小风波,并未阻止中国刚刚起步不久的资本市场,加速迈出创新的步伐。

1993年底,北京商品交易所推出国债期货,全国其它交易所纷纷跟随。1994年,国债现货市场发展迅猛,总成交量比 1993 年翻了十多倍。

初中生老王所在的深圳某营业部,只有大户室坐着的二三十个人能做国债期货。老王就负责帮这些大户跑腿、下单。

1995年,老王找亲朋好友借来一万多块钱,自己开始操盘做国债期货。

“T+0” 很残酷,做得好,一天翻一倍。做得不好,一天就没了。老王钱少,从来不过夜。

当年2月,“327国债期货事件”爆发。

“327”是1992年发行、1995年6月到期兑付的3年期国库券,发行总量240亿元。 

当时通货膨胀率居高不下,已经工作三年的姐姐回忆,买一床凉席要70元。万国证券总经理、被称为“证券教父”管金生预测,327国债的保值贴息率应维持在8%的水平。当国债期货交易在147元至148元波动时,万国证券联合其它机构开始大举做空。

他们的对手方,是隶属于财政部的中国经济开发信托投资公司。

1995年2月23日,财政部发布公告称,“327”国债将按148.50元兑付,保值贴息率竟然提高到12.98%。当天一开盘,多空双方就展开生死厮杀。

后来媒体报道称,万国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在没有相应保证金的情况下,违规大量透支交易。

“327国债期货事件”后,万国证券亏损56亿元,濒临破产。万国证券被申银证券接管,管金生被捕入狱。几个月后,中国证监会宣布我国暂停国债期货交易试点。 中国第一个金融期货品种宣告夭折。

而后来几位如雷贯耳的人物,包括当时28岁的魏东、29岁的袁宝璟、34岁的周正毅以及30岁的刘汉,在这场大战中,初露锋芒,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中国在整整15年后才重新发行金融期货产品。

这15年间,这几位风云人物除了管先生得以保外就医,安享晚年。他的对手方和其他几位大赢家跳楼的跳楼,判死刑的判死刑,坐牢的坐牢。

神仙打架。众多大户散户也各自选边。老王营业部的大户们情况不妙。他们爆仓的爆仓,跑路的跑路。

老王瞄了一眼自己的账户:翻了15倍。

大户们都爆了,只有老王这个厨子活了下来。

机遇

国债期货不让做了,老王迅速把自己的交易方法用到了股票市场。

从2000年左右开始的熊市让老王深陷泥沼。2004年,上证指数在1300点左右时,老王亏得只剩下七八十万。他一盘算,熊了三四年了,应该差不多了。他感觉可以博一下。

老王加了两倍杠杆入场,结果市场跌破1000点,老王亏掉了底裤。

那是老王第一次用杠杆。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用杠杆。

2005年,老王所在的营业部关门。老王欲哭无泪。没学历,没背景,要在深圳找其它工作也难上加难。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年,不行就回老家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里是深圳,改革只要在进行,就会有变化,只要有变化,市场就充满了机会。只要有机会,老王就要去试一试。

2005年,市场扔给了老王这样一个机会。

中国证券市场开始股权分置改革。政府将以前不可以上市流通的国有股释放,非流通股股东需要向流通股股东支付一定的对价。宝钢股份、南航股份等上市公司用权证作为支付对价的方式。

8月,中国内地诞生了第一只权证:宝钢权证。当时一举创下单日成交30亿元的天量。 没有印花税成本、“T+0”、涨跌幅不限于10%,这众多因素让权证炒作一发不可收拾。

在最红火的2007年,权证交易量在诸多交易日超过千亿元。其中南航认沽权证开盘当天涨幅超过1000%。五粮液权证也曾在8个交易日内从3.5元升至11.67元,涨了2.3倍。

老王纠集了一帮兄弟们一起炒权证。他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日出而作。每天交易后,四五个人一起讨论,10点准时睡觉。

白天交易时,他们眼也不眨地关注瞬息万变的行情,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一次交易。连去上厕所之前,也要先清仓。市场的火爆超出了老王的预期。

老王的直觉是,一波牛市出来以后,产生赚钱效应,很多人跟风进来。这对他有利。

他说:“跟风的群体越大,羊群效应越明显,羊群往这边摆的时候,你第一时间要比他们快一步。”

老王不追求高收益,每天稳定盈利。“第一天,亏了几百块,第二天赚了一千多块,第三天赚了一千多块。后面连续一个星期都赚钱,每天一千两千。”

他不持仓不过夜,最高纪录是连续60天,没有一天亏钱。从2005年底到2006年底,老王交易权证赚了1000万。

深圳人

在离老王不远的深圳银湖,摩托哥炒股未遂,加紧了对我姐的追求。他们很快修成正果,从我姐的宿舍搬出,到他分的黄木岗一个小套房里住。

我姐才能出众,在公司很快得到提拔,成为中流砥柱。几年后小外甥出生,一家人从单间搬到笔架山庄的两房一厅。

老王在股海酸爽地沉浮,资本市场的翻天覆地,离摩托哥一家很近,也很远。

虽不会投资,但靠着自己的勤奋努力和专业技能,他们依然在这个迅猛发展的南方城市,落地开花。

老王在熊市中苦苦挣扎的2001年,毕业不到10年的姐姐花30多万买了一辆香槟色的别克。她所在的国有企业也顺利完成了上市。

取到车时,她特意让我坐上副驾,带我上马路溜了一圈,车上放着邓丽君的CD。深圳人把这叫作“游车河”。全新的皮椅和配件,都是幸福的味道。

深圳那时路还没有那么堵,深南大道的木棉花开得绚丽,经济正在突飞猛进。

前进中的每一次改革,都给了老王新的机会。

2007年,老王和搭档一起做“股权分置改革”的股票。每到周四,他就和同事一起猜,这周六哪个股票会宣布停牌。“因为一股改就停牌。”

他们凑了50万,专门用来做股权分置改革票。不听内幕消息,靠自己判断。两个月时间,赚了300万。

老王身边不少做得不错的朋友,开始尝试进军海外。

2008年,老王的一位兄弟用1000万进港股,他跟老王打赌说:这1000万,到年底,我要变一个亿。

这位老兄趁着中石油回归A股,做中石油的牛熊证。年底,这1000万变成了将近8个亿。

“哇塞,那真是疯了。”老王说。

老王稳扎稳打,在A股市场完成了自己的积累。他在深圳有了自己的圈子,常一起吃饭讨论。老王发现,都是做股票,有些人比较急,有些人比较慢。慢性子有慢性子的方式,急性子有急性子的做法。

老王也有自己的套路。他把自己的大脑形容成一台“复印机”。

“今天你看完后,市场走向印在你大脑里。第二天出现同样的情况的时候,该做什么,条件反射就出来了。这个就像复印,复印多了,每次同样的情况,你就知道怎么回事。”

老王下载了市场上所有能找到的软件,对比速度。交易的那几个小时他全神贯注,心力交瘁。他皮肤和眼角,也写满了市场留下的痕迹。

最近几年,老王感觉到中国市场开始理性化,自己短线炒作的老办法不赚钱了。“以前你买一个股票一年才赚30%,你好意思跟人家说吗?但现在,不好做哇。”

他对自己的落后淡然处之。他说:“我何德何能?今天老天给了这个钱,老天为什么不能拿走?我只不过是(之前)运气好点罢了。”

内心深处,老王其实紧迫感十足。因为都是自己的钱,“亏完只能回农村”。

2011年,姐姐依依不舍地换掉了开了十年的别克,换了一辆宝马。而当时招她来深圳、借来500万打天下的公司创始人,已经坐完牢出狱。70岁的他重出江湖,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业。

1992年和姐姐一起到深圳的同学,有的成为公务员,有的去了证券公司、银行、保险公司,有的进了企业。虽然并没有大富大贵,但他们和无数的老王一样,吹着改革的风,到达深圳这片热土,挥洒了宝贵的青春。

他们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小街小路,热爱这里的开放、粗糙、兼容并包。遇到初到深圳的年轻人,他们总是会热情地抛出那句:来了,就是深圳人。

二十余载后,摩托哥当初熬通宵排来的认购证,因为没有找到配套的身份证,从未去托管,还依然安静地躺在他的抽屉里。

作者: RESS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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