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赖也有春天 | 兽爷

2017年春节长假一个晚上，海南三亚，中亚酒店。

十几个老中青在天台大堂吧坐成两桌，不咸不淡地喝茶吹水。他们从大陆各个角落迢迢而来，有当地官宦，也有打北京来的大哥，还有几个地产富豪。

其中一个地产富豪眼睛很大。十几天前，他开了一个“同袍偕行”的发布会，宣布150亿援交一个濒临破产的互联网明星企业家。

当时没有人会知道，甚至“大眼睛”自己也料想不到，五个月后，他还会干一件将载入商业史的大事——拯救中国首富。

没一会，和“大眼睛”有同袍之谊的互联网明星企业家也上来了。那会他的影响力，仅限于科技圈。在座很多不认识他，一副留洋范，不少人以为他又是个金融狗。

他一开口，大家就知道他是谁了——原来是个搞“微商”的。他说自己刚推的超级电视非常牛，互联网生态系统颠覆了传统电视行业，他要给在座每个人送一台。

靠着连毛孔都会演戏的话术，和给大家画的超级电视大饼，这个“微商”瞬间就点燃了天台的气氛。

一年过去了。即使这位“微商”去国许久，还有人在饭局上会提起：

老贾去年说给我们邮的超级电视，你有没有收到？

被法院列为首批严重失信人名单后，有着1600万微博粉丝的老贾不怎么发微博了。

他上一条微博停留在20天前。那是转发FF汽车官微一条新闻，说获得了美国汉福德政府许可，委托建筑商建设一百万平方英尺的工厂。

新闻还附了几张建筑工人正在施工的照片。二十四名施工人员、一台挖掘机和一台泵车，他们肩负着盖出一家万众瞩目汽车工厂的重任。

兽爷驻马店老家村里盖猪圈的阵势，似乎都比这大。

按对赌协议，FF91年底就要从这个工厂交车了，但这里刚打地基，造车更遥遥无期。

老贾永远胸有成竹。他微博说，FF91高品质交付又近了一大步。

如你所愿，他微博底下骂声如潮。点赞最多的一个评论是：

微博造车贾会记，就你这种信用破产的人，谁还会再上当！

但老贾的故事，只要讲给那些愿意相信的人听，就够了。

第一个相信他话的人是他的妻子甘姐姐。决定造汽车时，他这样告诉甘姐姐：

人活在世界上的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给社会留下的价值，我们中国人也能造出世界顶级的汽车，这是我们的民族产品，多么值得骄傲呀……即使我们失败了，最起码走出了第一步，后面的企业不会走我们的弯路。

“民族”、“国家”和“梦想”，是老贾描述乐视时最常用的关键词。在“梦想”特别值钱的过去几年里，一群信徒温柔地走入了老贾的良夜。

至今回忆起来，甘姐姐的小心脏还在砰砰跳：

听完这句话，我沉默了很久，顿时觉得在他面前，我的私心和小爱都显得那么的渺小。是的，他说（ shuì）服了我，我支持了他做汽车！

被老贾说（shuì）服的还有他的山西老乡老孙。在老贾把所有业务放在一起变成生态，来回化反一百次后，老孙看到一个坚不可摧的明日帝国。

这位地产骇客在2017年春天为他输血150亿，自此也温柔地走进老贾的良夜。

在牵手的发布会上，老孙摸着整整比自己小十岁的老贾的头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有人说到评级机构对乐视对融创的看法，老孙马上用一句“艹”回应：

我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乐视战略、团队都对，就缺钱。

果然是非常像年轻时候的老孙，老贾在发布会上也大飚国骂。他说把乐视比作庞氏骗局的，不是“黑手”，就是“傻逼”。

全中国人都被老贾说成了“黑手”、“傻逼”。

签约后是一段蜜月。老贾和老孙显然都动了真情，衣不解带曲意逢迎，他们还手牵着手，带着全家一起去三亚过了个年。

标榜自己不会算账的老孙，是个住酒店也会顺走拖鞋的亿万富豪。带着心爱的男人去三亚过年，老孙选择住在海棠湾的天房洲际酒店。为了省点房费，这个身家700多亿的天津首富会提前很久订房，自己还会找业主方天津天房领导打招呼，就为几千块钱房费折扣。

相比较而言，年薪只有两个五毛钱的老贾就显得有老板范多了——他不问房价，也不要求打折。

在大年三十晚上，两家人在一起在洲际酒店吃年夜饭。不远处的海滩烟花升起，穿过落地窗玻璃，照亮了老贾满是痘印的脸。

老贾不会想到，此时甜如漆的两家，日后会因为钱反目成仇；他更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国内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这之后，他将去国万里、妻离子散、坐卧不宁。

他自己走入了自己的良夜。

2017年的春节，在三亚的还有爱马仕哥。

他住在亚龙湾的瑞吉酒店，过完年后，老贾从海棠湾专程过来拜访了他。

老孙把乐视分为上市公司和汽车两部分。给上市输血后，老孙带调查团队去美国考察过FF，最后给老贾一个回复是：没看懂。

在三亚跟老孙吃完年夜饭，老贾转头就去抱爱马仕哥的大腿——他又去兜售FF汽车了。

到头来，仍是夜壶拯救互联网和汽车。

老贾显然是一位心理素质极好的哲学家，他深谙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真理的宣传之道。把一个造车PPT放一千遍，就有人似乎看到了这辆车浮现在眼前；把FF汽车样车照片在微博上发上一千遍，就有人跟着窒息。

这次跟着他一起窒息的，从“大眼睛”换成了爱马仕哥。

一年半前的爱马仕哥，其实还无心仔细看老贾的表演。销售额刚刚超越万科、登顶宇宙最大房企的他，有着更紧迫的问题：

证监会刘主席发炮，恒大人寿被关小黑屋后，他该如何安全体面地从宝万之争撤退？

他为这次敦刻尔克大撤退，付出的代价是70亿。他说这个决定是“愉快”的。

过尽千帆之后，爱马仕哥蓦然回首，发现过去三架马车中的两架——房地产、金融，都不符合国家战略了，实体经济才是未来。

今年4月，恒大与中国科学院签署全面合作协议，未来10年投资1000亿，打造三大科研基地，进军高科技，覆盖领域包括：

生命科学、航空航天、集成电路、新能源、人工智能、机器人和现代农业……

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实体经济里，重污染的干不了，无污染的产能过剩，就剩汽车还有消费升级需求。这里面，传统汽车不是未来，新能源才是。

决策层们对于新能源车有着近乎痴迷的狂热。他们希望新能源车能帮助中国从汽车大国变为汽车强国。到2020年，纯电动汽车和插电式混合动力汽车生产能力要超过200万辆。

2017年，中国新能源汽车产量不足80万辆。

相比传统燃油车发动机和变速箱的核心技术仅掌握在欧美厂商手中，电动汽车几乎没什么门槛——电池、电机和电控技术可用标准供应配套。这给了投资者和投机者同样的机会。

过去两年里，中国涌现出上百家新能源汽车公司。2018年北京车展期间，一幅新能源汽车标志的汇总图广为流传。这些新品牌里，就算汽车业内资深专家，也认不出一半。

观望一年后，爱马仕哥也出手了。

2017年7月卸任乐视网董事长并远走美国后，FF汽车也成了老贾最后一片孤岛了。如果这片孤岛也沉没了，老贾将万劫不复。

6月25日，恒大和FF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宣布投资消息。

恒大旗下恒大健康发布公告称，出资67.5亿港元收购时颖集团全部股份，持有新成立的FF全资母公司Smart King 45%股份，为第一大股东。

几分钟后，FF发布官微称完成20亿美元首轮融资，老贾出任首席执行官。

老贾终于可以在他美国西海岸大别墅里长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的“好消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宣布了。虽然FF距离交付还有一段距离，但爱马仕哥这笔救命钱，至少将FF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获得一个“死缓”的判决。

FF前首席财务官说过，FF要量产，最起码需要100亿美元。60多亿港币扔进去，对这家初创公司来说，就像一盆水倒在大马路上。

FF后来还“独家”回应恒大入主，说：

我们与恒大的关系就像马云和孙正义。

马云看了这个回应，不知道会不会一口老血吐了出来：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老孙看了这个回应，不知道会不会回想一年前的场景：这家伙当初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2018年3月，科技部公布了一份《2017中国独角兽企业发展报告》。

新能源车企里，蔚来汽车和威马汽车的估值50亿美元，奇点汽车估值30亿美元。

爱马仕哥67.5亿港元获得了FF汽车45%的股份，估值还不足20亿美元，真的非常便宜。如果能在5G到来之前造出车来，或是与5G同时发展出互联网汽车，那这钱就赚大了，未来预期是以千亿人民币计量。

做过FF尽职调查的老孙，也说过新能源车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机会，中国的汽车工业有机会在这个领域弯道超车美国：这是个历史性的机会，毋庸置疑，我们肯定会看。

但老孙说有三个因素使得他还没有下决心投资乐视汽车。

其一，电动车市场的拐点究竟什么时候来到？方向正确之下，市场放量的时间周期有多长，尚无法预计。

其二，电池技术突破及相应的成本降低如何实现？存在变数。

其三，充电条件。配建充电桩，是个巨大的工程。

以激进著称的老孙只是看看，其他富豪已相继出手了。

格力董小姐已经触摸到空调行业的天花板了。格力电器投资珠海银隆失败后，她拉上王健林和刘强东，个人举债投资。最近还尝试收购长园集团，不过没有成功。

董小姐眼中的野蛮人姚振华，为证明自己报效实业的决心，也大举杀入汽车业——65亿元获得观致汽车51%股权。姚老板还在觊觎着昌河汽车，以及奇瑞的混改。

在姚老板拿到观致不久后，华夏幸福王文学以个人名义，出资3.3亿元获得合众新能源53.4%股份。这家公司推出了“哪吒汽车”，要在2018年第三季度上市首款量产车。

当年陈塘关总兵李靖的老婆怀胎三年零六个月，才生下一个怪胎，名为“哪吒”。

接下来就是爱马仕哥喜提FF汽车了。

对于地产商来讲，围绕新能源汽车有着足够的想象空间。这不仅仅是造车本身产生的利益，还包括汽车厂房周边土地。FF合资公司去年在广州圈了好几百亩地。

在宣布投资FF汽车之后，恒大健康市值昨天猛增34亿美元，爱马仕哥投给老贾的钱，一天就回本了。

与其他车相比，贾跃亭的车竟然成了一个靠谱的标的。可以想象这个行业是什么样子的。

FF是老贾的全部梦想，但在恒大的棋局中，它只是一颗棋子。FF如果成了，会成为所有商学院教科书上的经典案例。如果失败，对许老板来说只是一块地的钱。

恒大高管对贾跃亭的评价是：

车还不错，人差点。

如果只从商业角度来看，基于FF目前的估值、车型和技术，爱马仕哥感觉捡了漏。不管是蔚来还是威马，其首款车产品定位和价格都远远低于FF。

FF91对标特斯拉Model X，此前公布的售价为80万元，这几乎是蔚来ES8价格的2倍，威马EX5的四五倍。

恒大和FF之间的交易细节，也处处显示着这对于老贾来说，是一份城下之盟——控制权正从他手中一点点流逝。

恒大向FF母公司Smart King派驻了两名董事，恒大董事局副主席、总裁夏海钧被提名为董事长；刚刚出任恒大健康董事局主席的时守明，出任董事。

老贾则从FF的投资人、创始人、首席互联网生态官、董事长的角色，转变为一名持股的高管——CEO。这个身份将被锁定15年。

恒大还加上一个苛刻的条件——老贾如无法在2019年第一季度兑现首批电动车量产交付的承诺，即视为对恒大违约。届时，他将失去对FF的控制权。

2018年已经过去一半时间，FF美国的汉福德工厂6月初才正式动工建设。4月底中美贸易冲突导致天津港禁止“报关”，FF却幸运躲过，两辆样车提前数日从天津港入境，停进北京酒仙桥的乐视汽车办公楼内。

一旦老贾没实现量产承诺，与一年前融创接管乐视网如出一辙，老贾将失去FF，这意味着他将失去所有。

2018年春节，老孙依旧在三亚过的年。他开始还是定了天房洲际酒店，但后来他没去那，而是转头也去瑞吉酒店住。

那几天，爱马仕哥也在。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